宋雲輕搖了搖頭,“也就能維持,說起來,我還比不上李魚,他乾爹齒縫裡剔出來那麼一點給他,都比我的多,不怕你和陳娘娘笑話,前幾天我還靠著他接濟。這幾日我一直在想,還好當年,我聽了薑尚儀的話,把他送出去拜了這麼個乾爹,不然,光我和陳樺二人,是不能將他護得這樣好的。”
陳美人道“這哪裡是陛下的二十四局,分明是司禮監的二十四局。”
她說完,也覺得自己失言,垂頭換了一句話來遮掩。
“宋司讚,讓你自己親弟弟,去認奴婢為父,你……心裡不難過嗎?”
宋雲輕笑了笑,“娘娘您是富貴人,不知道我們做奴婢的處境,司禮監的做派,我們雖也時常看不慣。可他們都是沒兒子的人,但凡有了個送終的孩子,那疼起來,比親爹還親,李魚向來是個直性子,愛闖禍,嘴上的虧也吃了不少,從前沒有廠臣照拂,犯了事,都是他乾爹救他。”
陳美人道“我看廠臣和司禮監的人不一樣。”
楊婉沒有應聲,宋雲輕也沉默下來。
風吹得門窗作作響,三個人下意識地朝炭火盆子處挪了挪。
楊婉剛伸出手,便聽到了啟推宮門的聲音。
陳美人疑道“不是關了宮門嗎?怎麼不通傳就開了……”
楊婉站起身道“奴婢出去看看。”
楊婉走出偏殿,穿過地壁,見門上來的人是司禮監的李秉筆。
他見楊婉出來便沒再與門上的內侍多言,徑直走向楊婉道“快去請殿下出來,去養心殿。”
楊婉站住腳步,“陛下不好了嗎?”
李秉筆道“已經說不出話了,恐怕就是今日,大事得出來,皇後娘娘已經帶著二殿下過去了。”
正說著,宋雲輕與陳美人也跟了出來,陳美人顧不得禮儀,一把拽住李秉筆的袖子道“陛下幾時不好的,不是前日還說,精神寬了不少嗎?”
“陳娘娘,這是太醫們斷的,奴婢哪敢胡說啊,您也趕緊更了衣,一道過去吧。”
陳美人聽了這話,身子忽然向後一栽,癱軟地跌坐在地上。
宋雲輕忙蹲下身去扶她,抬頭對楊婉道“你彆管這一處了,趕緊去喚殿下更衣,陳娘娘這兒我叫人服侍。”
楊婉轉身便往書房去。
易琅已經被外麵的人聲驚醒了,赤腳踩在地上,正往門外走。
楊婉忙蹲下身,將他裹好,對合玉道“拿殿下的衣衫鞋帽過來。”
易琅看著楊婉道“姨母讓我去什麼地方。”
楊婉緩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些,看著易琅認真的說道“去養心殿。”
易琅先是一愣,隨即紅了眼眶。
“殿下聽奴婢說……”
“我知道。”
易琅打斷楊婉,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我現在不會哭,還不是我該哭的時候。”
“是……”
楊婉握住易琅冰冷的手,“殿下是明白的”
“姨母……”
易琅的聲音有些發抖,“父皇駕崩,我會如何?”
此話說完,儘管他在竭力地控製自己的情緒,卻仍不免牙齒齟齬,臉色發白。
楊婉忙將他擁入懷中。
“不會如何,殿下會好好地活著。”
“姨母啊……我真的很想父皇在位久一些,讓我再長大一些。”
他說著說著,還是哭了,淚水浸濕了楊婉的肩膀。
“姨母知道,殿下不哭。”
易琅摟著楊婉的脖子,抽泣道“我再長大一些,我才能保住姨母和母妃,還有舅舅和廠臣他們。”
楊婉聽完這句話,鼻腔也酸了起來。
懷中的孩子雖然無法清晰地將自己此時處境,以及內閣和司禮監的情勢說出來,但事實上,他真的什麼都知道。
如果說對於政治的敏性是當年張琮,還要黃然等人帶給他的。
那麼對於人情的關照,是楊婉教給他的。
這兩個東西在他身上合二為一的時候,他便懂事得令人心碎。
“姨母你不哭。”
“沒哭。”
“不哭。”
他說著抬起自己的袖子去替楊婉擦淚。
“姨母我不哭了,你看我也沒哭,我真的不害怕……”
楊婉望著拚命忍淚的易琅,忽然發覺,不管時代如何變遷,人的恐懼和脆弱永遠是相通的,令鄧瑛恐懼的刑罰,令易琅恐懼的宮廷鬥爭,以及令她恐懼的曆史真相……每一個砸下來,都會令人神魂皆碎。可是人的隱忍又輕而易舉地包裹住一切碎片,看似無畏地繼續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