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茱萸(五)_東廠觀察筆記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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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茱萸(五)(1 / 2)

東廠觀察筆記!

齊淮陽仍在班列之外,索性走到鄧瑛麵前,背金台而立,低頭道“今日準你金台自辯,不得妄言。”

鄧瑛垂頭道“是,我明白。”

齊淮陽輕嗽了一聲,清正嗓音問道“假詔何時所寫。”

鄧瑛抬起頭,平聲道“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三,當日太醫院院使張文同為陛下施針,陛下腿腹痙攣,氣息不平,院使遂將脈案呈送中宮,亥時,院使再度為陛下施針,其間陛下神智暫清,但並無任何言語,亦未親視當日內閣所呈送的票擬,所以那一日的票擬,為司禮監代筆披紅。《起居注》上所記,至此都是真的。”

“之後呢。”

齊淮陽翻開卷宗,“《起居注》所記,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四,陛下起臥自如,東立於禦案,欽定詔文。”

鄧瑛應道“此段為假,乃司禮監授意所改。”

“一派胡言!”

“何掌印。”

楊倫正聲喝道“他還沒說完。”

說完對鄧瑛道“鄧廠臣接著說。”

鄧瑛應了一聲“是。”續道“自入秋起,陛下的身子每況愈下,內閣幾度交章,奏請立定儲君,陛下都未曾批複,至陛下駕崩時止,陛下亦從未就立儲一事垂詢內閣。六宮侍疾被禁之後,皇長子殿下亦因過受罰,不得再近養心殿,內閣閣臣無詔不得入,殿內近內侍疾者,唯中宮與司禮監而已,因此……”

他朝何怡賢望去,“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我與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合謀,假撰遺詔,私蓋禦印,舉皇次子易玨為嗣皇帝。”

眾臣嘩然。

楊倫不得已揚聲道“請各位大人勿躁。”

左督禦史麵向何怡賢,怒目喝道“偽造遺詔,實屬禍亂國本,毀先帝一世聖名,此等大罪之人,有何資格立於今殿之下。”

他說完出班伏身,額頭重磕於地,“臣,奏請將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及鄧瑛一眾閹黨,一並除職下獄,交三司查辦,厘清其滔天大罪,慰先帝之靈。”

何怡賢道“一麵之詞,眾位大人便要違逆先帝遺詔,殺我等泄多年私恨?究竟是誰在禍亂國本根基,兩宮娘娘自有明斷。”

他說著朝前走了一步,望向鄧瑛道“此人與承乾宮掌事宮女楊婉來往甚密,卻假立遺詔,擁皇次子為嗣君,各位大人,此人此舉,可堪自恰?他為何要自認死罪?”

“是。”

鄧瑛應了一聲,將原本按在地上的雙手抬了起來,他直起背,跪立起身,身上的刑具隨著這他的動作伶仃作響。他沒有看何怡賢,反而是朝太和殿上望去,平聲道“我為何要自認死罪。”

這一句話說完,眾臣的嘩然之聲卻逐漸落了下去。

此話聽起來似乎是一句自問,但又似一句刺向無名之地的反問。

金台下麵,以楊倫為首的內閣眾臣沉默地立於東麵,司禮監的眾人則惶恐地瑟縮於西麵,立場分明,彼此之間的征伐一觸即發。而在這兩方之間隻有一個人。此時此地,他無法堂堂正正地站立,但他麵上卻至始至終,看不見一絲悲色。

誰將他逼迫至於此?

金台下無人能回答。

而那一句刺向無人之地的反問,此時卻似乎化作了一隻寒箭,冷冷地逼近百官的脊梁骨。

左督禦史看向鄧瑛,猶豫了一陣,終是開口問道“司禮監所問,你如何自辯。”

鄧瑛頷首笑了笑,重新伏下身,“自認有罪,其餘不辯。”

“你……”

“其心當萬誅!”

何怡賢頓足顫聲,“你其心當萬誅,陛下明明有遺詔傳世,你卻妄圖蓋陛下聖意,至其遺誌不達,鄧瑛啊鄧瑛……”

何怡賢抬手朝後指去,“陛下大殮未完,其魂……尤在啊!你這等惡奴,合該被碎屍萬斷!”

“何怡賢!”

楊倫直呼其名,上前道“有什麼話,在三司堂上去說。內閣即日起,會依製代先帝重擬遺詔,你們司禮監呈遞的假詔依律封廢。”

何怡賢抬頭道“何人敢封廢先帝遺詔!”

他說完轉身向太和殿跪下,高聲道“老奴請將東廠提督太監鄧瑛解送詔獄,交北鎮撫司,問其誣蔑先帝,禍亂朝綱,危傷國本之重罪!”

話音剛落,楊倫亦撩袍在鄧瑛身旁跪下,抬聲道“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拒不封廢偽詔,無視百官,咆哮金台,臣奏請當庭杖責!”

兩方的奏請同時傳進了太和殿,金台下無人敢再出聲。

文臣與宦官之間的傾軋由來已久,但由於先帝在位時,對何怡賢百般寵信,致使桐嘉一案,慘死八十餘人,至此之後,內閣與司禮監之間雖時有齟齬,暗流之下波濤萬丈,但卻從未將爭鬥擺上明麵,今日是第一次,楊倫當眾奏請庭杖司禮監掌印。奏請傳入以後,太和殿內遲遲不見尚儀局女官露麵。

鄧瑛側麵朝身旁的楊倫看去,卻聽他輕道“不算莽撞吧?”

鄧瑛沒有立即應聲,他回過頭,看向麵前地磚。

“不算。”

又過了很久,尚儀女官張敏終於從太和殿內步出,隨即太後懿旨從殿上傳來——準楊侍郎所奏,著將司禮監掌印太監除去官袍,當庭杖十,另將東廠提督太監鄧瑛一同除職,交三司會同審理,內閣即日起,重新擬詔,以彰先帝聖德。”

話音落下,何怡賢不禁膝上一軟,向前踉蹌了幾步,便被錦衣衛的力士摁跪在地,身上的官袍隨即被剝去,兩個錦衣衛將他的手臂向前一拽,立即將他拖翻在鄧瑛身旁,兩根刑棍壓實了他的雙腿,何怡賢立即動彈不得。

楊倫站起身的,示意金吾衛將鄧瑛架起,帶至一旁。

何怡賢轉頭看向鄧瑛,啞聲道“你明明可以和我一起活……”

鄧瑛低下頭,“我不願與閹黨同活。”

“愚蠢!啊……”

刑杖重落,何怡賢的身子向上一仰,隨即又跌摔下來。

鄧瑛雖然沒有流露情緒,卻抑製不住地咳了兩聲,金吾衛勒了勒他手上的刑具,示意他不可妄動。

與此同時,鄧瑛身後的眾臣鬆開了神經,幾個禦史振臂嬉罵起來,“此堪為第一痛快之事!”

何怡賢在嬉罵聲中沒了意識,下身鮮血淋淋,腿腳痙攣不止。

力士們退開,群臣的唾罵聲更盛,這些人當中,有些受過司禮監的迫害,有些雖然沒有遭罪,也因為得罪司禮監太監的緣故,在官場上鬱鬱不得誌,此時都恨不得把一腔憤懣發泄乾淨,言辭越來越犀利尖銳。

鄧瑛靜靜地受著背後的聲浪,對於何怡賢他並沒有什麼恨意。

回溯兩年前,他也曾被這樣對待過,所以他明白,眼前這個人的下場,也是他自己的下場。

他一時很難說得清楚,自己此時的情緒,唯有對刑責最真實的恐懼,被壓抑在理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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