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被打破,眾閣臣這才找到出聲的口子,但明顯比往日慎重。
此事議到完,日已偏西。
眾官員從殿內依次退出,門廊上的膳房內侍們已經凍紅了鼻子,幾樣禦膳也早在寒風凍得聞不見一絲氣息。楊婉在次間與太醫將說完話,披衣走出來,見掌印太監一臉無措地立在廊上搓手,便走上前道“閣臣們散了,你們就快些擺膳吧,已經晚了。”
掌印太監忙道“姑姑,這膳冷了……”
楊婉聽他這麼說,有些詫異“這話說的,冷了便熱啊。”
“婉姑姑,閣老……”
他提了這麼兩個字,就不敢再往下說了。
楊婉稍稍怔了怔,到漸漸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她挽起袖子揭開食盒,見裡麵的飯菜已經冷得發硬了,她收回手直身道“陛下這幾日,虛火盛,不見油膩也好,你們回去,比著過去清淡的菜色,再做一回送過來。若被過問,便說是我吩咐的。”
“是……”
掌印太監一麵說,一麵下意識地朝月台下看去。
楊婉攏了攏身上的絨衣,見楊倫與白玉陽站在月台下麵。
白玉陽不斷地以手指地,情緒激揚。楊倫雖在其對麵沉默地聽著,手卻在腿邊慢慢地握成了拳頭。
“我看是倒回去了!”
白玉陽的聲音有些發抖。
“你先……”
“你還要說什麼,楊倫,你以前是敢抗死立辨的,如今怎變得連齊淮陽之流都不如,你我之前,都預備拚上身家性命,也要封駁遺詔,立誌與閹黨不容!”
他說著反手朝月台上指去,“十四年了,多少人慘死詔獄,連全屍都沒留下,你是去看了桐嘉書院眾人受死的,這些人的命就抵不上一個滿身罪行的閹人嗎?我們才將內廷肅清,陛下卻暗保鄧瑛,此等歧行,你怎麼就不敢駁了?”
楊倫一把摁下白玉陽的手臂。
“你不也不敢駁嗎?”
“你……”
楊倫閉上眼睛緩了一陣,方鬆開手道“他不曾偽造遺詔,他走這一步是我們逼的。”
“那又如何?”
白玉陽道“是要給他記功嗎?赦他出獄,重掌東廠,和你的妹妹一道,挾製幼帝,再成一黨嗎?楊倫,不管他是不是被逼的,陛下已經起了違律寬赦免他的心,他必須與何怡賢一道處死。”
楊倫心中難受,逐漸放低了身段,哽道“白尚書,這十幾年的官場政治,你我一路看下來,深知其中水混泥汙,清白之人無處伸冤,有罪之人逍遙法外,我們在內閣為官,所作所為,無不是為了換一番天地,令政治清明,人人皆有所為。既然如此,我們為何還要做從前閹黨做的事,把無罪的人丟進死牢?白尚書,我如今所行之事,隻不過是給一個有冤之人找一條活路,彆的他不要,我也不求……”
他說著抬起一根手指,“不要名聲,隻要一條命。”
白玉陽冷哼了一聲,喝道“楊倫,你這一番沒有道理的話,我記給你記下,適時彈劾!”
“白玉陽!”
楊倫忍無可忍,直喚了一聲白玉陽的名諱。
白玉陽卻沒有應答,轉身大步離去。
楊倫正欲追上,卻被身後來的一個人捏住了衣袖,他回頭一看,見是楊婉。
“回來,忍著。”
楊倫頹下肩,“你聽到了。”
“嗯。”
楊婉點了點頭,鬆開手走到他麵前。
“殿內發生什麼事了。”
楊倫咳了兩聲,平複了一下自己的聲音,“陛下用‘大罪麵訊’暫時抗下了三司議罪。但是……”
他抬頭朝前麵看去,長歎了一聲,長長吐了一口氣,把眼睛裡的潮意硬生生逼了回去。
楊婉道“哥哥,剛剛有一句話,你說的真好。”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
“你說……”
楊婉抬頭打斷他,“你說我們為何還要做從前閹黨做的事,把無罪的人丟進死牢。哥哥,我說真的,你是心中真正有公義的人。”
“有用嗎?”
楊倫搖頭笑了一聲,“他說倒回去了,我看也是倒回去了。你趕緊離宮吧,你再不離出宮,遲早逼害到你身上。”
“我知道。”
楊倫抬手整了整衣冠,轉身朝門廊上看去,“楊婉,我不會違背良心,我會再儘力幫他斡旋。”
“不要斡旋了。”
楊婉平聲道“你越周全他,內閣會越懼他。”
楊倫聽罷扼腕,朝前走了幾步,沉默良久,方道“你也彆管他了。陛下要行‘大罪麵訊’,太皇太後必將親視,楊婉,這個時候,你一定不能在陛下麵前多言,否則,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我都明白,我什麼都不會說,也不會做,一切全憑陛下。”
楊倫仰頭歎了一聲,“他若認的不是‘偽造遺詔’這條罪就好了。”
“也許抹得掉。”
楊倫聽了,搖頭笑了一聲,“你這就是胡話了。”
楊婉朝前走了一步,“哥,偽造遺詔既可是刑案,也可是內廷秘辛,你覺得這二者,界限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