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靖和元年初春,何怡賢等人被轉押北鎮撫司詔獄議罪,這個消息一傳出京城,各地方便掀起了一場冤案平反的浪潮。何怡賢掌司禮監十四於年,貪墨錢財與糧地不可計數,所涉刑案之多,令刑部官員咂舌,齊淮陽不得不從國子監與督察員借調官員入衙,協同審理。然而,何怡賢因刑傷過重,還未熬過二月,就病死在了詔獄中。
然而何怡賢的死並沒有平息朝堂和民間的憤怒。
東林學派的人開口如拔劍,下筆如下刀,將前一朝的舊案一個一個地撬翻起來口誅筆伐,其中,最令人心痛的案子,莫過於桐嘉慘案與張展春案。
二月初,刑部奏請重審桐、張兩案,書院院生的親屬,與張展春的兒子一道,從給地進京,三年過去,為父母的兩鬢斑駁,為子女的尚且年幼,與婦人們相互攙扶著行於城道中,路人見後,無不為之落淚。
一時之間學政與百姓的輿論相聯,致使群情激憤。北鎮撫司不得不下令,將何怡賢的屍體暫收在獄中。
司禮監其他候罪的宦官,眼看著何怡賢病死,無人收屍,由此思及自己的下場,皆惶恐難眠。鄧瑛雖與眾人一樣在押,但三司聯名的釋囚文書下到了鎮撫司,鄧瑛不再被提審,也不再像其他囚犯一樣,被限製水飯。
“督主,也就您能逃出生天了……”
幾個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托著鎖鏈在鄧瑛麵前垂淚。
“早知道是這樣,我們無論如何,也都不會跟著老祖宗走啊。”
鄧瑛低頭看著這二人,“都是一樣的。”
“怎麼能一樣呢。”
那人聲淚俱下,“刑部和督察院開始調舊案了,我們跟著老祖宗,擔沒擔人命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眼下,是活不成了,眼下彆說是跟著督主出去了,就連留一條命,也是不能夠了,我這心裡頭,悔啊……”
這句話一說完,其餘人也跟著落淚。
鄧瑛朝牢室外看去。
春日泛潮,青黑色的牆壁上沾著大片大片的水珠子。
興許是春陽燦爛,偶爾能在牆隙處看見一絲溫暖的光,但也並不能在他眼前留存多久。
“都在嚎什麼,等罪名下來,有你們哭的時候!”
牢室外傳來獄吏的喝斥,眾人忙噤了聲。
“鄧瑛。”
獄吏打開牢門,站在門口喚他的名字。
“在。”
“起身出來。”
鄧瑛站起身,身旁的一個宦官突然一把拽住了手臂下的鎖鏈。
“廠督啊……”
那人聲音嘶啞。
鄧瑛穩住身子回過頭,蹲下身扶住他,平聲道“你把手鬆開。”
那人搖頭哭道“您就是我們的祖宗,求您救救我們的性命啊,兒子給您磕頭了……磕頭了……”
他這麼一說,其餘人也伏身跪下,幾個年老的秉筆太監,已然白發蒼蒼,一個個自稱為子,將額頭重重地砸在地上。
“通通架起來!”
獄吏們聽令上前,兩三下就將這些人拽起來,摁到了牆上的。
鄧瑛聽著滿室的嗚咽聲,轉身朝前走了幾步,抬起聲音道“人命皆可貴,如果刑律可以因私情而網開一麵,那我的老師,桐嘉書院的學生們如何魂安?你們想要活,他們何嘗想死。況我今年二十七歲,曾為罪臣之子,家籍已除,我視自己為恥,人倫一事,根本不忍提。”
“督主……”
鄧瑛沒有再說話,轉身走出牢室,一路被帶至北鎮撫司衙堂。
張洛坐在堂上等他,見他被帶進來,壓下公文道“不用跪,今日不是堂審。”
他說完站起身,從案台後走出,對獄吏道“把他身上的東西取下來。”
鄧瑛配合地抬起手,側身看向衙堂外。
豔陽天,細軟地柳絮盈盈浮飛,風仍然是冷得,但卻吹得十分溫柔,灌入他的袖子,倒也不覺得寒。
“不用看了。”
張洛將釋囚的文書放到他眼前,“簽閱後,你就可以從這裡出去了。”
鄧瑛收回目光,朝張洛點了點頭。
“把衣衫給他。”
鄧瑛接過衣衫,忽又聽張洛道“你的字是什麼?”
“符靈。”
“誰給你取的。”
鄧瑛頓了頓,方道“張先生取的。”
“張展春。”
“是。”
張洛低頭沉默了一陣,轉身看向鄧瑛道“刑部奏請重審桐嘉案與張案,我正在審查當年的卷宗,張案牽扯到你,你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鄧瑛向張洛深揖道“請大人為吾師昭雪。”
“為他昭雪,琉璃廠案的罪人就是你。”
張洛看著他寒聲續道“鄧符靈,你司禮監唯一個活著出詔獄複職的人,何怡賢一死,你就是眾矢之的,此時此刻,一點點罪名都將令你危在旦夕。”
鄧瑛摁著手腕,低頭道“我身戴百罪,琉璃廠案不足內閣一論。”
“所以你不在乎。”
“在乎。”
“在乎什麼?”
“在乎能在外麵多活幾日。”
“行。”
張洛撩袍跨入案後,“我不耽擱你。”
鎮撫司的西側門被打開,一陣糖炒栗子的香氣迎麵朝鄧瑛撲來。
栗子攤的主人喜笑顏開地對踮著腳朝鍋裡看的女子道“姑娘這心急的,且再等等吧,火候不夠,這裡麵可不甜。”
“還要多久。”
說話的女子,衣著樸質,交領襖,馬麵裙,一根藍布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