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沙啄玉(十)_東廠觀察筆記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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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沙啄玉(十)(2 / 2)

她說完再次朝那道禦書看去。那一瞬之間,她忽然看清了,那個藏匿在文字背後的素衣人究竟是誰,不是尚且年幼的易琅,而是那個一直不肯對著世人開口的鄧瑛。

文人堪留絕命詞,將一生思想和命運統述在一起,供後人悼念。

而他則寫《百罪錄》,親手斬斷他身為奴婢的這一生,從此不需憑吊,不受香火。鄧瑛這個溫和了一輩子的人,事實上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狠,都要‘清冷’。

“君子死節,也是鑄刀跪呈,讓世人殺他。”

楊婉終於將這一句話說出了口,隨即含淚彎下腰,朝著麵前的人群深作一揖,“我替我夫拜謝諸位。”

說完直起身,背對人群而去。

至此之後,宋雲輕再也沒有看楊婉哭過。

靖和初年的秋天,比往年要冷一些,雨水多,清波館內四處發潮,但卻滋養了芭蕉樹,越發冷翠,即便入秋,也依舊精神。

楊婉將自己鎖在清波館內,沉默地謄譯那冊筆記。與此同時,她開始以清波館和寬勤堂的名義,從京城和附近的幾個縣采購印墨紙張。掌櫃對楊姁和宋雲輕說,“我們清波館從前一直在做考市的生意,積存的印墨不少,原本想著寬勤堂的話本有市,準備多多刊刻,但東家都叫停了,如今拿出那些錢去購紙張,又不在我們平時采買的時候,價錢貴不說,逢著雨多貨也不見得好,哎……”

他說著歎了一聲,“我們都知道,廠臣判了淩遲,東家心裡難受。所以也不敢說,隻能跟姑娘們說說,彆的就算了,好歹勸東家保重身子。”

宋雲輕對楊姁道“這最後一句話到真,我見她這幾日忙亂,連藥都接不上了。”

楊姁拍了拍宋雲輕的手,“生意上的事,你們照著她的意思做吧,至於她的身子,我來照顧。”

宋雲輕和掌櫃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楊姁綁起袖子,走進廚房照看楊婉的藥,趁著看火的間隙,下了一碗陽春麵,和湯藥一起,用托盤端著走進楊婉的居室。

居室內點著燈,楊婉披著衣坐在燈下,正停筆揉眉心。

楊姁放下托盤,看了一眼攤放在楊婉手邊的堅果和果乾,輕聲道“光吃這些夠嗎?”

楊婉聽到楊姁聲,這才鬆開手,起身喚了一聲“姐姐。”

楊姁將麵碗移到她麵前,攙她坐下,“吃藥前先吃點東西,墊一墊。”

楊婉看著熱騰騰的麵湯,眼睛忽然有些發熱。

她忙拿起筷子,低頭吃了一大口麵,抿唇道“自從姐姐教我煮麵之後,我在宮裡圖方便,老煮麵給鄧瑛和陛下吃。陛下還好點,鄧瑛是肯定吃膩了,可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給他吃,就想把他摁在桌子邊,讓他再吃一碗我煮的麵。”

楊姁溫和地笑了笑,“他和易琅都吃不膩的。”

楊姁說著拍了拍楊婉的肩膀,“吃吧。吃了把藥喝了,好接著寫,姐姐幫你把墨研好。”

說完,起身走到楊婉身側,退下手上的鐲子,用銀調舀水,為楊婉研墨。

楊婉低頭吃麵,忽聽楊姁問道“來得及嗎?”

楊婉一怔。

“什麼?”

楊姁看向她的筆記道“你寫的東西來得及嗎?”

“姐姐知道我在寫什麼嗎?”

楊姁搖了搖頭,“不知道,但自從在宮裡見到你的時候開始,你就一直在寫這本筆記。四年之間從不間斷。”

楊婉握著筷子點了點頭,“是。”

楊姁放下墨石,“為廠臣寫的嗎?”

“對。”

楊婉垂下眼瞼,“這曾經是我一生的意義,如今也是。我記錄從貞寧十二年,到靖和初年,所有與他相關的事,零零碎碎,有二十萬字。現在我將它縮整為一冊。我想……把它刻印出來。”

楊姁沉默了一陣,問道“為他平反?”

“不是。”

楊婉搖了搖頭,“隻有朝廷才能為平反。我不過是一個“不服”的逆民而已。不甘隻做身後名,也妄想做身前名。”

透窗的秋風吹動燭焰,將手邊的那盞燈吹滅了,秋天一陣一陣地敲響門麵兒,像有人在外孱弱而不甘的等待,一句一句地陳述,他想要回家。

“你不害怕嗎?”

楊姁問楊婉,“這是逆文。”

“怕。”

楊婉咳了一聲,“所以在這之前,我要安頓好姐姐和雲輕。”

楊姁搖了搖頭,“不需要。”

她一麵說一麵握住楊婉的手,“姐姐身負憾事,餘生望月如受淩遲。你不一樣,姐姐很想看著你,做姐姐這一生做不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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