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兩人對峙風中,一個刀甲齊全,一個薄衣庇體。
懸殊之下,她的確有以卵擊石般的孤勇。
張洛抬起刀柄,不重不起輕地壓下她舉起的雙手。
“我是奉皇命而來的,陛下沒有旨意,我不會傷害你。”
他說完轉過身,對抱著毯子出來的宋雲輕道“把她扶進去。再叫清波館所有的男子都出來。”
掌櫃的聽了這句話,忙帶著夥計們一齊站到了門口。
好些夥計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幽都官”,心裡發怵,哆哆嗦嗦地不敢抬頭。
張洛將自己握著在手上的佩刀,遞交給身後的校尉,轉身對掌櫃道“你們裡麵有貴人,北鎮撫司的人不能進去。所以,勞你帶著館內的人,把看刻板,印墨還有紙張,全部搬出來,由鎮撫司帶走焚銷。”
掌櫃擔憂地朝門內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張大人,我們東家不會出事吧……”
張洛看著楊婉的背影道“隻要你們不再刻版刊書,暫閉內坊,我不會為難她。”
“是……”
掌櫃應了聲,隨即轉身對身後的夥計和匠人道“快,都進去搬東西。”
館內的夥計們來往忙亂。
楊婉於前一個月囤存紙印墨,幾乎堆滿了整個內坊的倉房。刻板亦有三百餘張,幾個夥計搬到了黃昏時才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了出去。
近夜的寒氣襲來。
夥計們都累得出不了聲了,垂頭喪氣地坐在院內。
陳樺今日不當值,聽到了消息過來幫著照看。眼看著清波館的人都頹喪著不動彈,到了申時也沒有人做飯,隻好親自去將米煮上。
等他擦著手出來,又看見宋雲輕守著楊婉的藥爐發呆,便蹲下來勸宋雲輕道“你多穿一身衣裳。”
宋雲輕這才回過神來,看住火道“沒事,我不覺得冷。”
陳樺道“秋天的風是要入骨起寒的,婉姑娘病成那樣,你若再病了,誰來照顧婉姑。”
宋雲輕低下頭,沉重地歎了一聲,抬頭對他道“你今日倒是比我明白。”
她說著吸了吸鼻子,“也是,我不該這麼喪氣,但我心裡挺難過的。楊婉和廠臣這一路,我都看著,廠臣是什麼樣的人,你我都知道,真不該落到那樣的下場。”
陳樺歎道“好在,廠臣有婉姑娘。”
宋雲輕道“可我也心疼楊婉。”
她說著朝楊婉的居室看了一眼。“她將出宮的時候,身子就不好,前一段時日,為廠臣沒日沒夜地撰寫那本書,後來還親自校對刻板,如今書沒了,刻板也沒了,連印墨紙張,也都帶走了……你看這空蕩蕩的內坊,真叫人灰心。”
陳樺順著她的話朝內坊看去,燈暗室空,宋雲輕的那一句灰心,還真貼切。
“你彆難受了。”
宋雲輕搖了搖頭,“說起來,李魚死後……”
她一麵說一麵環顧周遭,複道“李魚死後,這清波館也是我的家,現也是說沒就沒了……”
她逐漸說不下去了,站起身揭藥壺的蓋子,任憑熱氣熏眼。
“你去劈材吧,火不夠了。”
陳樺沉默地點了點頭,卻蹲著沒有動。
屋宅越空,風聲越響。
“你們都可以走。”
門廊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宋雲輕忙轉過身,見楊婉披著一件毛氅站在房門前。
夥計們看見她出來,也都下意識地站起了身。
楊婉衝著他們笑了笑,“沒事,你們坐著吧,我隻是有些話,想趁著我還在,好好跟你們說。”
她說完,輕輕地咳了一聲,清開嗓子,平聲續道“我經營清波館兩年,也有了一些積蓄,我本來想著,留一些來拓展的書坊,再拿一些來修繕我和鄧瑛的宅子,但如今應該是用不上了,你們都可以拿走。”
“東家您不要這樣說。”
掌櫃走到門廊下道“清波館也是我們的營生,隻要您不出事,我們怎麼著都能撐下去。”
夥計們也附聲道“是啊東家,在您這兒不受氣,銀錢也得的多,如今您病著,卻叫我們拿錢散了,我們若真聽您的話,那不是壞了良心嗎?”
楊婉搖了搖頭,“你們今天看到北鎮撫司的人了,就應該知道,我犯了律,是要被處置的人。但對我來講,每一個人的尊嚴,都很貴重。我讓你們走,不為彆的,隻因為我知道,把身體交給刑律之後的屈辱。我有罪我認,但你們沒有罪,當珍重自由,不必像我一樣。”
她說著咳了幾聲,宋雲輕忙扶住她,楊婉反手握住宋雲輕的手臂“雲輕,我在內廷原本沒有什麼朋友,謝謝你以誠相待,我原本想把清波館給你,但又怕讓你牽連,所以……我把所有的私物都留給你。”
“楊婉……”
“雲輕,不管你和誰在一起生活,或是以後一人生活,我都希望你能更自由一些。”
她說完,輕輕地撇開宋雲輕的手,沒有再說彆的話,轉身慢慢地走回了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