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綏鎮邊軍缺馬,魚河堡這兩支被遣散的小隊更是如此,彆管是劉承祖還是曹耀,部下都是三馬七步。
十來匹戰馬,弄不好到了膚施縣,為維持生計還要賣掉或宰來吃。
黑煙看著近,跑起來卻遠得很,劉承宗帶兩名斥候穿山而過、黑煙仍在遠處,等爬上第二座山峁眼前才豁然開朗。
伏在山峁,劉承宗緊緊地攥住拳頭,他們確實是遇了匪。
這是個坐落於山峁溝畔的村莊,溝畔南北兩側皆是小山峁,因乾旱時期遠離河流,四周被開墾的農田大塊龜裂,錯落幾十戶民居自西向東,村莊腹裡是座土圍子。
他在山峁上看的清楚,丈高的黃土圍裡,有麵闊三間、進深三座的大宅,馬廄糧倉一應俱全。
廝殺在土圍外已落入尾聲。
濃密的黑煙從村莊兩頭升起,鄉間小道遍地屍首,處處是揮舞兵器高舉火把的流寇,將火勢蔓延向村中。
紛亂人群分不清誰是民、誰是匪,隻知道逃命的、追趕的、堵截的、圍攻的,喊聲嘈雜。
都殺紅了眼。
有個老者在靠近村莊邊緣農家小院的懸梁上吊,沒來得及把自己吊死,被倆躍入柵欄的流寇拽下,一刀劈在脖頸子上,濺紅滿地。
土圍子裡大戶好家有三四十人,男丁攥槍矛於牆上,婦孺在院裡忙搬運磚瓦木石。
流寇勢大,持刀棒火把圍住土圍、叫罵勸降的便有數十人,更有百餘人散布村中,逐門逐戶尋覓財貨、奸淫擄掠。
好家的好說的不是品德,是家境,指有錢有田有糧的富貴人家,這年月的陝西也就隻有地主才是良家了。
土圍外賊人扯著嗓子叫罵,隔三百多步的山峁上劉承宗勉強聽出囫圇意思,這夥人確實是山裡有寨的賊,與村裡地主還沾親帶故,叫的是二伯,血洗村子的原因也沒彆的。
要糧,沒給。
人聚的最多的地方還立著杆白旗,旗上歪歪扭扭寫了個鷹字,大約是山寨匪首的外號。
稱呼親歸親,村裡遍地血可沒留半點情麵。
裡頭人不死光絕不開門,外頭人做事更絕,明顯有備而來,首領在前頭喊話叫罵,後頭人聚在一起,幾個穿破舊鎧甲的逃兵放下肩上扛的麻袋,倒下一地石頭蛋,向樹乾裡頭灌著。
他認出,被人圍著那個四尺長、一人合抱的大玩意是尊木筒炮。
魚河堡有鑄鐵炮、鑄銅炮,也有堡內軍匠自己造著玩的木炮,因此他很清楚這東西的厲害。
木炮口徑不能做大,做大就炸,因此比起碗口炮、佛朗機炮甚至遼鎮的紅夷大炮,它就像個大玩具。
但隻要不把它當成炮,就依然是一具非常有威脅的大型兵器,就像一個能打六七十米的單發大噴子。
“速告兄長,賊寇百餘,有逃兵至少六人、木炮一門,村內富戶土圍保不住了。”
劉承宗看看木炮那同拳頭差不多的口徑,再看看土圍子兩扇看起來挺厚重的木門,已經能猜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趴在山峁上,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想,隻是靜靜看著,靜靜看那一道黃土圍隔出兩個顏色不同的世界。
土圍外,聚集人群穿著看不出原色的破爛衣裳,隻有土的灰與血的紅。
土圍內,焦急的人們則是各種布料鮮豔顏色,衣裳還有明暗相間的花紋。
就在斥候翻身上馬報信這會,土圍上有個頭上簪花的男子提弓繞至一側,這人張弓搭箭極為熟練,瞄準了一箭放出去,圍子前喊話那人應聲射倒。
隨後又接連開出三箭,射翻兩人不說,還射傷了指揮裝填木炮的鎖甲逃兵。
土圍上人們轟然叫好,土圍下賊人則猛然散開。
賊人不過烏合之眾,區區三箭,就叫土圍外上百賊寇慌了神。
目睹這一幕的劉承宗不由自主攥緊了拳頭,兩眼死死盯著土圍子外,就見那被射傷的逃兵並未逃跑,似是被箭傷激起凶性,捂著肚子雖不能戰鬥,揚臂推開上前幫忙的袍澤,指著木炮叫罵。
那門木炮還是被人抬起了,烏泱泱的人群衝向圍堡大門,轟的一聲巨響後,漫天硝煙。
劉承宗久久皺著的眉頭,舒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