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子若無功名,憑什麼讓老的少的跟我去修渠?憑什麼讓人放精糧不種去種小米?”
“還沒到最壞的時候,蟠龍川淺得隻剩一尺,何況旱極而蝗,撐不住夏天。”
劉向禹隻在最早兩句有很大的火氣,隨後聲調就低了下來,最後說到他心裡即將到來的蝗災,語氣透出深深的疲憊“世道變得再快,人心總要慢一步,百姓認官職。”
但百姓就是再認官職,說這些也沒用了,劉向禹的話音戛然而止,攥住那支煙袋鍋子卻舍不得抽上一口,隻是輕輕用小銅鍋磕著頭上方巾。
劉承宗眼裡的父親是博學之人,不像他們兄弟倆,為考科舉有目的性的培養,僅讀過四書五經與科考相關的書籍,父親什麼都讀、什麼都看,做過不同的職位世上幾乎沒有他不懂的事情。
此時他卻在父親疲憊的麵容下看見最蒼白的無力感。
那無力感來自他修出水渠卻無法製止河流乾涸、編練民壯卻無法控製時局,新一年種糜子穀子就不能防蝗,種豌豆、胡麻、芝麻就不能抗旱。
何必呢?
心向秩序的劉承祖寬闊的後背向椅子靠去,像從脊梁骨被抽掉一股魂兒,問道“朝廷為何不賑災啊?”
“朝廷?”
回答他的隻有父親果斷的搖頭“陝北都亂套了,知縣不知縣,不知方圓數十裡受災幾何;知府不知府,亦不知方圓數百裡受災多少。”
“至於朝廷……不知道。”
劉承宗看著父親,老舉人這句‘不知道’是閉著眼說的。
他估計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確定或不想說。
彆說有舉人身份的父親了,就連他這個小小邊軍都知道朝廷這兩年在忙點啥——肅清閹黨。
黨爭在他眼裡頭是糊塗賬,因為黨是黨羽的黨,並非黨派的黨,又沒個入黨申請,就成了隨意能扣的帽子。
甭管東林、浙、齊、楚、宣、昆或者說閹黨,裡頭很大一批人是重合的。
至少就劉承宗作為邊軍的所見所聞,邊軍們都說天啟初年短暫的眾正盈朝,延綏鎮邊軍確確實實能領到軍餉。
但這事在後頭不大有可能發生了,魏公公得勢,東林黨能乾事的人基本被乾個乾淨,九千歲能不能收得上東南的稅,他不知道,延綏鎮邊軍自打那年起重開欠餉,他清清楚楚。
而如今當朝天子收拾了魏公公,再次牽連數以百計的官員,誇過魏忠賢的哪怕一句都得完蛋、罵過魏忠賢的哪怕一句都能升官。
黨爭,可怕的並非黨爭本身。
互相傾軋朝堂混亂,很可怕,但對大明這樣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大帝國絕不是最可怕的。
放眼帝國,東林黨有才能的人在黨爭中儘數報銷也不能傷筋動骨;但東林黨有才能的人儘數報銷之後,由浙、齊、楚、宣、昆黨組成的閹黨才學之士再一次被報銷乾淨,就可怕了。
短時間裡再上哪去找這麼多帝國人才儲備呢?
尤其是這個帝國在七年裡換了四任皇帝、十任首輔,一個公司連著換倆董事長就足夠上下人心惶惶。
彆說區區陝西旱災,就算全國旱災,朝廷都顧不上。
他對事態的發展極為悲觀,悲觀不僅源於另一個時空的記憶,更是現實情況與記憶中蓋棺定論相印證之後的結果——沒救了。
“大,你走吧。”
劉承宗的話說沒頭沒尾,卻語速很快聲調很急“舉人哪都能去,帶娘和大哥,一個月,二十石糜子在延安換百兩盤纏,少點也行。”
“去江南,下南洋。”
老舉人嗤笑一聲,定定地看著小兒子,半晌突然笑了,輕聲道“全族上下五六百口,都指著你爹呢……我哪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