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卑坐在毯上,同樣徹夜未眠,他的精力依然旺盛,看輿圖出神。
散落一地的信紙上有他對慶陽方向伍維藩、偏師柳國鎮兩部官軍的進攻速度推算。
馬科掀開帳簾,側立一旁道“將軍,天亮了,賊兵列出五陣,正在陣前掘壕。”
李卑點頭,捶捶久坐酸疼的雙腿,不禁起身望向西邊“柳將軍也該啟程了,還剩多少彈藥?”
“夜裡都算著放,所剩火藥還夠全營火炮六次齊射。”
李卑穩操勝券,言語亦極為自信“再用三門將軍炮給他們提提神,放兩次,剩下的火藥都留著,四佛狼機子銃全裝散子,一個時辰後進攻。”
經過昨日休息等待,賊兵沒有逃走,便意味著他們也在集結力量,試圖負隅頑抗。
這正合李卑的心思。
若換在其他地方列陣對壘,他早就打了,隻是在這裡,合圍之前將敵軍一擊即潰並無好處。
打贏容易,殺幾百人,數千潰賊滿地跑,明年開春延安府依然遍地是賊,無非賊首換個人罷了。
隻有完成合圍,把賊人堵在山穀,不論是殺是撫,都不能讓他們跑了。
眼下,賊兵已經熟悉他用三門炮分射、齊射的節奏,但他的火力並非如此,等到近身接戰,十餘門輕重炮一次齊射,有把握將敵人任何一陣打崩。
隻要刹那擊潰一陣,陣線出現缺口被長驅直入,雖萬軍之眾也不能抵擋數百人衝殺。
把他們驅趕向北,重新整隊時柳國鎮率部南下堵截,才能畢功一役。
片刻之後,陣前三門千斤將軍炮放響。
營內炊煙起,埋鍋造飯準備戰事,牽馬出營的官兵望向對麵,賊兵沒有發炮還擊,成片兵陣正在挖掘壕溝構築陣線。
決戰來臨前的清晨,河穀地靜得嚇人,隻有橫過山穀的風,吹在金燦燦的糜子地,帶起成片的沙沙響。
劉承祖策騎過各處兵陣,教授各部擺出明軍常用士兵居外、軍官居中的空心方陣,隨後回到中軍,與幾名首領商定後,各自散開指揮部隊。
其實主要是教授羅汝才。
兩陣離得遠,這家夥可以站在陣前耍威風,把生死交給老天爺耍個蠻勇。
但是在臉貼臉的戰鬥裡,軍官可以站在陣前,主將絕不能站在陣前。
誰讓他們互不統屬呢,每個四五百人的方陣都有自己的首領,首領死了這支隊伍沒人能帶。
換了官軍就不一樣,把總就算死了,後麵還有千總甚至參將壓陣,部隊不會直接潰逃。
六個步兵方陣,使用前四後二的隊形,用幾乎把河穀填滿的寬度,向前橫壓而上。
前麵是羅汝才、劉國能、李萬慶、王自用,後麵壓陣的是高迎恩、劉承祖。
左翼為高迎祥馬隊,右翼為張天琳馬隊,諸部各自平直向前。
“將軍,賊兵結陣了。”
李卑目光掃過敵陣,抬頭看了眼日色,示意旗手揮旗,轉頭道“早了點,不過也無妨,他們跑不掉了,集結兵馬。”
官軍營地響起此起彼伏的號角聲,邊兵自營內魚貫而出,兩個把總部官軍同樣列出一個空心方陣。
炮兵推將軍重炮、佛狼機快炮在前。
方陣外層四麵,以搬運湧珠炮、小佛朗機炮、虎蹲炮的炮兵與銃手弓兵混編,長矛手於其後保護,部分馬兵在陣中牽馬列隊保護軍官緩緩行進。
更多官軍馬兵則散步陣外,向側翼、後方進行開戰前的最後一次戰場探視,搜尋腹背可能出現的敵人。
比起農民軍的陣勢,官軍的軍陣看起來太小了。
可他們進軍的步伐更加堅定。
兩軍鄰近五百步,官軍陣中馬兵前出,揮舞旗幟,軍陣止步,三門將軍炮調整角度,向敵軍一陣轟去。
轟!
三顆實心鐵彈嗖地掠過戰場,朝劉國能部軍陣飛去,一顆砸進陣型前方,兩顆砸在陣中,攆出兩條血路。
軍陣騷亂止步,片刻後繼續前進。
農民軍前部隊形出現小缺口,劉承祖安排在前方的軍官田守敬率數騎馳馬跑過陣線,命餘下三陣放緩腳步,使陣線重新平齊。
左翼高迎恩部馬隊同時駐足,但右翼張天琳部並未停止,繼續向前直行。
官軍於原地站下陣腳,四麵五米長矛森嚴,炮兵快速清理將軍炮的炮膛。
佛朗機炮的炮手也將火炮卸下,五隻數十斤重的子銃一排放在火炮右側,左側置有水桶,放下布匹浸濕,進入戰鬥準備。
“將軍!”
在外巡邏的馬兵向軍陣收縮,有單騎下馬,破縫入陣,拜倒在地向南指道“將軍……”
李卑看他欲言又止,命他上前,隻聽馬兵小聲耳語道“我陣後方有步兵翻山越嶺,正於山下列陣,不是柳將軍的部隊。”
不是柳將軍?
李卑揮手讓馬兵再探,閉目於中軍,腦子快速思索。
柳國鎮兵敗了?
還是柳國鎮出兵同時,賊兵也派出一部遊兵,兩軍在山中錯過?
片刻後,他睜開雙眼。
糟了。
後方存在的敵人,讓他不能追擊敵人了。
賊兵右翼馬隊已接近包抄,不論陣後發生什麼,此時不容他的軍陣移動,隻能先擊潰敵軍一陣,再返身待戰。
“賊兵四陣近二百步!”
陣前炮兵揮下令旗,三門將軍炮再度轟擊而出,目標依然是劉國能部方陣。
這次,三顆炮彈儘數碾過陣中,呼嘯聲中砸出道道血路,直將剛剛穩定軍心的方陣再一次打得騷亂。
他們沒有退,這一陣已經意識到,他們被敵軍炮兵盯上了,誰都不打隻打他。
幾名隊長在劉國能麵前急道“首領,再慢悠悠走下去,他們沒事,我們就要死光了!”
劉國能緊緊攥著雙拳,頭皮發緊,噌地一聲抽出腰刀,邁步上前道“我們前進!”
位於中間兩陣左側的劉國能陣,在維持隊形的田守敬尚未到來之前,邁開步伐向前推去,片刻將友軍甩在身後。
這帶動餘下三陣都加快步伐,農民軍的大橫陣亂了。
官軍毫無動作,隻是有一支響箭發出尖嘯掠過數十步,落在兩陣之間的糜子地上。
人們盯著那條看不見的線,呼吸愈加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