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日月山諸番拒絕納添巴的消息,很快像長了腿一般在黃河南岸的小河套蔓延。
消息傳進小拉尊的耳朵裡時,年紀不到三十的蒙部首領正頭戴黃帽,身披長齊腳麵的紫紅法衣,在佑寧寺法台曲藏和尚與幾名首領的陪同下,在白石崖八角城觀看佑寧寺工匠鑄造大型銅器。
不過小拉尊鑄的不是炮,而是一尊二百多斤的觀音銅像。
精美銅像經失蠟法鑄造,已進入最後的打磨階段。
小拉尊的虔誠被遠方送來消息打斷,轉頭對曲藏和尚問道“老師,一支漢軍在俱爾灣奪了日月山七部給我的添巴,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曲藏和尚閉目思慮片刻,說出一個漢人名“劉承宗。”
曲藏是這片土地上為數不多能通行四處的人。
他早年於烏斯藏的哲蚌寺學經,受俺答汗的曾孫、四世喇嘛指派進青海為火落赤部傳教,同時還是西寧佑寧寺的法台。
早在劉承宗從平涼向西啟程之時,曲藏在西寧為小拉尊籌集銅料與匠人,就已經知道皇帝封陝西叛軍頭目劉承宗為青海宣慰使。
但他不說。
知識是世間無價之寶,隻有當彆人問起,才有它應得的價值。
小拉尊再度問道“劉承宗是誰?”
曲藏和尚很認真道“惡人。”
小拉尊對這個評價沒有太大反應,隻是輕輕點頭,宣揚了一聲法號,而後道“世上惡人太多,我的兄長黃台吉也是惡人。”
在隨同隊伍裡,有一首領越眾而出,同為火落赤兒子的擺言台吉勸道“他是你哥哥。”
始終神態平淡的小拉尊聽到這句,終於怒道“你也是他哥哥,怎麼不去勸他,我的部眾最多、牧場最廣,父親死後妾理應歸我,為何任他搶奪?”
“鼠牛年戰亂,吉雪第巴持至寶找喀爾喀的阿巴岱借兵三千入衛藏,打了敗仗還叫他得了至寶。”
小拉尊轉頭看向曲藏和尚“我們十年前為護持黃教打進衛藏,把藏巴打得屁滾尿流,我得到了什麼?他們給了我一個人頭碗!”
擺言台吉歎了口氣,那可真是一場糊塗仗。
嘉靖年間,後藏頭人辛廈巴才丹多傑起兵造反,與白教聯手,逐漸勢大,占領後藏,稱藏巴汗。
至萬曆末年,正逢俺答汗的曾孫身死坐床,第四任藏巴汗向外擴張,逐步蠶食征服了諸多小部頭人,如不丹、阿裡古格之類的小王國。
吉雪第巴是拉薩河下遊的地方長官,也是當時供奉黃教的施主,為保全自身,拿出自家寶貝‘魯格夏熱’,派人去請信奉黃教的喀爾喀蒙古人進藏衛教。
進藏先勝後敗。
當時他們火落赤部還未全信黃教,所以黃教才舍近求遠請了漠北的首領發起遠征。
喀爾喀部阿巴岱的弟弟率軍前來,還沒進藏,這場仗就已經開始了。
藏巴汗震懾於零星進藏搶劫的蒙古遊騎,在拉薩設防,打算借助地利誓死抵抗。
誰知道作為黃教主力的色拉、哲蚌兩座寺廟的僧兵卻與吉雪第巴的部隊內訌。
藏巴汗接機以一萬軍隊進行反攻,攻破兩寺,殺僧俗五千餘人,兩座寺廟隨之投降,阿巴岱的弟弟經過漫長征途抵達衛藏,黃教已經投降了。
到底援軍已至,藏巴汗不敢太過分,讓黃教付出的代價僅僅是扣押了兩座寺廟,後來讓這兩座寺廟賠了黃金三百兩,又回到黃教手中。
打了一圈仗,死了上萬人,戰線沒有變化,唯一戰果是黃金三百兩,局勢又回到原點。
藏巴的世界就那麼大,贏了黃教便以為能高枕無憂,發布十六法,下令全藏除十四大宗之外,所有城堡全部拆毀,好像這樣就能高枕無憂了。
所以等老藏巴身死,新的小藏巴汗繼位未穩之時,天啟元年火落赤部古如黃台吉與小拉尊聯軍進藏。
他們沒看見任何像樣的防禦工事,自然談不上像樣的抵抗力量。
沒有城堡、沒有防禦工事,隻以搶劫為目的,世上有人是蒙古人的對手嗎?
不要說衛藏,陝西甘肅都拿他們沒辦法。
蒙古人從漠北進藏三條路,除了哈密,另外兩條都在大明境內,橫穿進安多,一路暢通無阻。
試著阻止過,發現出力不討好,乾脆不阻了,願意過就過吧,彆惹事就行。
擺言台吉見勸不動弟弟,便對曲藏和尚行禮道“老師勸勸他。”
老師不想勸。
有些時候,蒙古首領身邊的和尚,利益與首領相同;但有些時候,他們的利益並不相同。
曲藏和尚精通醫、佛、儒、數多種學問與漢、藏、蒙多種言語。
他不單是四世喇嘛派到火落赤部傳教,同時也是山西沁水人孫居相的朋友。
孫居相是天啟年間的陝西巡撫,托付給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給黃台吉與小拉尊使間,儘量讓二人矛盾升級。
可惜後來這事的工作成果沒法給人彙報了,孫居相因魏忠賢乾政歸隱,直接聯係的河州參將苑攀龍升任定邊營副將。
所以這托付是完不成了。
但好在古如黃台吉不是他的弟子,那劉承宗率軍在陝山之間搶來搶去,也不是什麼好人。
那他身邊還剩下兩個好人,分彆是大明朝廷和火落赤小拉尊,隻要他們倆不打起來,彆的事曲藏和尚管不著。
所以他不開口,把擺言台吉氣得夠嗆。
倒是小拉尊高興道“你看,老師也覺得古如做的不對,父親的妾就應該給我,他搶我的妾,我搶他的馬!”
擺言台吉道“那現在漢人搶你的添巴,你又要怎麼辦?”
小拉尊沒說話。
火落赤家有八個兒子,四個都死在長達幾十年與大明邊防對抗的戰爭中。
三個直接死在明軍手中,另一個死在搶劫皇帝庇護下的番兵手裡。
而另一方麵,火落赤家想在捏工川白石崖建立寺廟的心願,已經持續了數十年,幾次都被明軍破壞了。
說朝廷給我修個寺廟,我就歸附永不背叛,朝廷堅定認為他們是想修城,嚴詞拒絕。
那就自己想辦法弄木料修廟,攢了上萬根十圍大木晾曬,放在杓牙卜晾著,好不容易晾乾了。
明軍派了二十個士兵、五個番兵,從河州偷偷摸摸過來,一把火燒了一天一夜,留下一地炭,十年取暖不發愁。
後來等萬曆末年明軍收縮防線,火落赤部才在小河套偷偷摸摸修個幾個小廟兒,到現在都沒再動過修大廟的想法。
這種想想就委屈的事,貫穿了小拉尊的成長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