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崇禎七年,三月十一,正午。
狂風帶來夜晚的寒冷,又隨著日出被驅散,西北毒辣的太陽很快就亮得發白,把荒漠戈壁變成熏出重重虛影的籠屜,行進在荒漠中的軍漢就像一個個快被蒸熟的包子。
趙之瑞率領的軍隊連日雨淋日曬,就連戰馬的步伐都變得沉重,馬背上的軍士們卻依然樂此不疲地在荒漠中搜尋敵人的身影。
邊軍都有接近執拗的思維定式,他們熟悉壞天氣,因此堅定認為壞天氣是好朋友——越是淒風苦雨疲憊不堪,他們的敵人就越脆弱。
因為老天爺在戰場上最公平,他們遭受一切難以忍受的環境,都會同樣被施加在敵人身上,他們堅信自己是比對手更加堅韌的戰士。
不過就算心裡頭強撐著這股傲勁兒,趙之瑞的兵也難免顯得泄氣,他們在長城南邊的大漠裡怎麼找,都沒找著張天琳遺落在後頭的步兵營地。
趙之瑞是很氣餒,他想襲擊張天琳的步兵營地,不僅僅是為了打勝仗,實際上還有很強烈的創業色彩。
武將是不應該創業的,創業意味著財富,武將本身就掌握兵權,再掌握財富那不就成軍閥了嗎?但這事歸根結底還是窮鬨的。
朝廷欠著軍餉,彆的地方可以役使軍戶甚至吃空餉,但甘肅這個地方尤其肅州,將軍對吃空餉完全是有心無力……隨著劉承宗在青海崛起,綽克兔台吉和林丹大汗蜂擁而至,肅州兵將知道自己早晚要打仗。
將軍們在有限軍餉的條件下想維持戰鬥力,就得喝兵血豢養一批素質較好的軍人。
不過甘肅作為軍鎮較為特殊,又山高皇帝遠,總兵官不單掌管地方軍事,還掌管民政,其他地方兵變鬨餉會成為士兵和軍官之間的矛盾,往往會殺總兵,而甘肅兵變鬨餉總兵到士兵是站在一起的,他們一般是殺巡撫。
獨特的地理位置催生出新的生產方式——通商。
趙之瑞的創業本金,就是朝廷給肅州營撥發的三成軍餉,他把這錢分成三份,先給士兵一份。
剩下兩份,一份買糧食,逢年過節收買軍心;最後一份交給商隊,把貨賣到哈密、吐魯番、甚至是葉爾羌。
這事不是趙之瑞一個人乾不成,他的官位不低,但從前任職都是在陝西和山西,在甘肅的根基很淺,所以他隻是小股東,大靠山是甘肅總兵標營參將柴時華。
雖說都是參將,但柴時華那是柴國柱的兒子,老柴家兩代四個男人給朝廷死了仨,就剩這最後一個獨苗苗,河西將領都念著柴老將軍的舊部恩情,誰見了不給三分薄麵,不是趙之瑞這種窮老頭兒能比的。
這條屬於甘肅邊將的絲綢之路,並沒有給趙之瑞帶來太多財富,也無法完全彌補軍餉的巨大開支,但確實拓寬了趙之瑞的眼界和思路。
他這次想襲擊張天琳落在後麵的步兵大隊,最重要的想法就是吃張天琳的軍糧,隻有吃掉張天琳的軍糧,才能讓張天琳有更強的搶劫欲望,他們才能有更多戰利品。
但眼下找不到張天琳的步軍營,眼看已過午後,他的心情急躁起來創業失敗了!
可不是失敗了嘛,沒吃著張天琳的糧,自己的防區裡二堡一營還被張天琳搶了,不管怎麼算都虧本兒。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趙之瑞灰頭土臉的領兵朝臨水驛城的方向前進,尋思先過去跟米剌印彙合,張天琳追過去就先打張天琳,沒追更好,他們能有個安全的吃飯地方。
他找的是張天琳扔在邊牆外的王自用,不出邊牆肯定找不到;但相對來說找張天琳的位置很容易找。
而張天琳要找的就是他,又有索康的通風報信,這事可太簡單了。
剛過正午,張天琳的部下就找到了趙之瑞部的準確位置,隨即前部千總馮大奎便返回至張天琳處報告“將軍,找到他們了,不過……我看他們行軍陣型嚴整,隻怕不易強攻,要不要再找更好的時機?”
張天琳緩緩搖頭,揚鞭馳馬越過軍陣奔向沙丘,遠遠瞭望著肅州營邊軍的陣型。
三個縱隊各自間隔五十步,在大漠邊緣拉出不到二裡長的隊列,哨騎在周圍鋪開,走得很有章法,每個縱隊裡都有不著甲、半甲和全甲的軍士,牽馬埋頭向東走。
肅州營這種行軍是臨戰狀態,他們防備著遭遇突襲呢,這種有所準備的敵人很難在短時間裡將之擊潰。
張天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他能帶領三流的農民軍在陝北起義的早期混戰中活下來,多次在各路遊擊將軍、守備夾擊下逃出生天,靠的就是二流的機動能力和一流的戰場嗅覺。
他知道對手想乾嘛,知道對手想去哪,才能把隊伍帶到安全的地方,虎口脫險。
實際上此時此刻在他心裡,趙之瑞部邊軍的表現越好、對突遭襲擊的準備越是周全,他的進攻決心就越強烈。
農民軍出身的將領,絕大多數都有很強的賭博心理,同樣的兵法,在正規軍將領和農民軍將領心裡,很有可能會出現截然相反的理解。
哪怕一樣的戰機稍縱即逝,正規軍將領可能會等待更好的時機,而農民軍將領很大程度會勇於一搏。
這跟張天琳正規軍出身關係不大,在他的帶兵生涯中,通常錯過一個時機,就沒有更好的時機了。
“大帥就在關外,我們的使命是拖住關內敵軍,肅州營兵分兩路,一部已入臨水驛,這千五百騎也在向臨水驛城移動,東邊的甘州軍想必在來的路上。”
張天琳在沙丘上揚鞭指向戰場,對部下道“倘一千五百騎難以取勝,待敵合兵,就是兩千五百甚至更多敵軍了,這就是最好的時機,先以倍兵打殘此部。”
都是邊軍,張天琳心裡也很難沒有同情之心,但此時此刻,戰場上這支敵人與他的部下都是代價。
隻有儘快結束戰爭才是最大的仁慈,結束戰爭最快的方式,就是幾場摧枯拉朽的大勝,摧毀官軍抵抗之心,才能避免雙方付出更大的代價。
所以他要的是恐懼,打疼肅州營一次,整個肅州防區的邊軍都會畏懼他們,接下來的戰事就會容易許多。
馮大奎等千總抱拳領命,隨令旗招展,肩扛火槍的馬隊呼嘯而出。
趙之瑞的反應極快,麾下軍官也都訓練有素,儘管有馬隊突然出現在屁股後頭令人驚愕,他們還是第一時間擺正心態,布置出馬軍遇襲的標準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