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洪流餘波在元帥府之外滾滾蔓延,不僅僅在洮州,甘肅也是一樣。
崇禎七年四月十六,高台城外的圍城大營,劉承宗親率的主力部隊對高台城的圍困已經進行到了第二十天。
在這二十天裡,楊嘉謨的軍隊出城六次,有時大隊背城列陣試圖挑戰,有時則小股出城借機摧毀正在打造的攻城器械。
但是沒有任何例外,整整六次反擊,都在六門千斤炮與六十門獅子炮的的攻勢中無功而返。
甚至在圍城的第十四天,第五次出擊的明軍抗住了炮擊,領兵將領卻被炮火掩護下的步兵反衝射傷,狼狽地被抬回城內。
在那之後,第六次出擊的守軍成了驚弓之鳥,炮聲一響,膽小如鼠的官軍就向城內奔逃,徹底失去出城反擊的能力。
這極大地鼓舞了元帥軍的士氣,人們認為強攻城池的時機已至,各營將校爭相請戰,劉承宗卻對強攻避而不談,反倒命各營稍安勿躁耐心準備。
他在圍城營地每隔幾日便升帳議事,讓各營長官暢談攻城守城與野戰戰法,表現得一點都不著急。
直到圍城的第二十天傍晚,就連一直在劉承宗身邊的曹耀都坐不住了,在軍帳潦草地吃了稀粥,就叫人通報進了中軍帥帳,見著正在喝粥的劉承宗便問道“大帥,你就真對河湟一點都不擔心?”
在虎皮上盤腿坐著的劉承宗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呼嚕幾口米粥,用羊油烙餅把粥碗抿淨吃了,這才舒服地哼哼兩聲,出了口氣,笑道“兄長急了?”
明軍盛傳的三邊總督洪承疇攻陷莊浪衛、進軍河湟的消息,在元帥軍中已經不是秘密了,絕大多數戰兵對這消息並不相信,但參將一級的將領普遍將信將疑。
曹耀身上依然掛著鎮守康寧府時的副總兵官銜,這是元帥軍從征將領中官位最高的將領,雖然沒有親領軍隊,但元帥府留守軍隊的本事他清楚得很。
莊浪衛城被明軍攻陷的消息,對他來說根本不需要懷疑,這就隻是時間問題,蒙番聯軍能頂住明軍重兵集團的進攻才是需要懷疑的假消息。
因此曹耀非常自然地歎了口氣“我是為你著急,你該比我更急。”
“這就對了嘛,我該比全軍上下誰都著急。”劉承宗道“你在河湟就一個婆姨,我在河湟可有十個婆姨,我都不急你們急個啥嘛!”
這話一出,曹耀就明白了,顯然劉承宗對莊浪衛城被攻陷的消息,跟他持有的態度一樣,都認為是板上釘釘。
眼看劉獅子像沒事人一樣示手身前讓他坐下,甚至還取過皮囊倒上一碗奶茶推給他,曹耀隻好盤腿坐在虎皮墊上,探著身子問道“你咋想的嘛?”
劉承宗無聲地咧嘴笑了笑,道“我心裡解決不了的問題太多了,如果每件事都著急,崇禎二年咱剛走出魚河堡,我就把自己急死了。”
說罷,他的臉上才恢複正色“我想過了,沒招兒。”
“此地向東路途千餘裡,尚有大城七座堡壘上百,俱在要道,能衝過去,但要一個多月,我軍兵糧將於五月二十四日告罄,宰驢殺騾也隻可撐至六月底。”
劉承宗快速而連貫地說出這些話,顯然這個步驟已經在腦海中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這才稍稍緩了口氣,道“越城而走則後路斷絕,難征肅州糧草;奔至莊浪河恰好無糧,即使河湟有防守之兵,甘州明軍不除,我們將被堵在中間。”
“我相信帥府軍兵慣於遠征,即使糧道被斷、遭受夾擊,多半也能闖出一條路來,但缺少火炮彈藥兵糧藥品,即使以最樂觀之估計,宿將精兵損失慘重仍不可避免,戰爭會隨著我們回到河湟結束嗎?”
劉承宗搖搖頭“朝廷不會因為勝了一場就熄爐滅火,沒有軍隊回去也保不住河湟,我們隻能退至康寧,到時候康寧難寧,得勝之師是處處望風而降,敗軍之將隻能處處聞訊而叛。”
曹耀一開始很著急,但聽了劉承宗這番話,哪怕描繪出一幅帥府末日般的景象,他內心焦急卻逐漸褪去。
他相信眼前這個人,需要確定的隻是這個人真的認真考慮過這件事了。
因為就像過去遇到的所有危急時刻一樣,隻要劉獅子在認真考慮一件事,最後就一定能帶著他們走出一條活路,一條比彆人更好的活路。
他心裡有底了都不需要再繼續問劉獅子有什麼計劃,抬手喝了奶茶就準備起身告辭,道“我明白了,大帥心中已有定計。”
“不急著走,談不上什麼定計。”劉承宗伸手阻攔,道“隻是按部就班,不受偏師影響,我們才是主力,就算河湟被攻陷,我們勝,滿盤皆勝。”
“肅州六萬石米糧在四月底完征,可足三月之用,黃勝宵部新鑄千斤戰銃將於七日後鑄成,兩日運至高台,因此對高台的強攻在十日之後;隨後七月之前攻陷甘州,均田分地,秋糧可足備冬,初冬攻陷涼州,兵出古浪峽完成合圍。”
說罷,劉承宗在帳中朝高台城的方向虛指“甘肅的總兵和一個副總兵在這城裡圍著,火炮送到,滅了楊嘉謨,攻陷甘涼重鎮指日可待。”
曹耀神情格外複雜地緩緩點頭,不是因為劉承宗的計劃有多麼出奇,而是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們的計劃,軍中每個參將都知道的計劃。
讓他神情複雜的是以自身條件設身處地計劃一件事很容易,世上任何人都能做到;但執行一個計劃很難,完成執行計劃的條件更難,在喧囂擾攘的嘈雜信息中堅定信念執行計劃更是難上加難。
但劉承宗對自己的信念堅定並無自得之色,恰恰相反,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個意誌堅定的鋼鐵之人。
就算心如鐵石,爹娘婆姨全在河湟,但凡有率領軍隊成建製飛回河湟的辦法,他都會義無反顧地放棄在甘肅打下的地盤飛回河湟,哪怕代價是這場戰爭回到原點。
他隻是經過慎重考慮、仔細謀劃,確認帶兵跑回去無法讓戰爭回到原點,而是會承受比河湟兵敗更加巨大的損失,才被動進入賢者時間……如果丟掉河湟不可避免,那就重新光複。
曹耀此時在戰略上已經完全認同劉承宗的計劃,也來了興趣,便將議題縮小至戰術,問道“我還有一事不明,自守軍將領被我軍擊傷,雖說六門重銃轟城垛少了點,但元帥軍士氣高昂軍心可用,高台又是小城,也勉強夠用,何不儘快將之攻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