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嘉謨這個總兵官穿的禦賜錦緞、潞綢做的三層表裡衣裳,按市價也就才值三兩銀子,算上繡工都沒到十兩。
怎麼著,一個叛兵頭子的河湟割據小政權,小隊長穿的都比大明總兵官好了?
但這不是楊嘉謨感到寒心的原因,真正讓他寒心的是城外的這些民夫和士兵,正在填高台護城河的都是高台的軍戶,他們可能去年剛剛把護城河的淤泥往外疏通過。
而第一批進攻高台的士兵則是肅州軍,就是楊嘉謨這個甘肅總兵官麾下的肅州軍。
彆說他不明白,護城河對岸指揮民夫填壕溝的肅州營參將胡誌深也不明白,他尋思城上的楊總兵為啥不投降呢?
這仗打來打去死的都是咱自家人,更彆說甘肅甘肅,肅州已經降了,甘州也已經降了,你這個涼州人出身的總兵官還在這守著個高台城,圖個啥嘛。
在他看來楊嘉謨就該趕緊跑回老家去,隻不過後邊的劉大元帥未必會讓他跑回去就是了。
不過想不明白歸想不明白,胡誌深對他的軍隊第一批進攻高台這事沒啥意見,早在倆月以前肅州剛剛投降的時候,劉承宗就把話跟他說明白,肅州營整編完成就要拉到前線打仗。
胡誌深過來之前一直提心吊膽,他本來就自己認領了肅州衛小廢物的稱號,隻是得勢勸降了山窮水儘的遊擊將軍丁國棟、千總米剌印,這倆是肅州真正的狠人。
再加上身邊元帥府下派的肅州營副參將蜂尾針,那是個什麼玩意兒啊?胡誌深聽說這個蜂尾針是民軍出身,投降明軍,又投降元帥府,五百騎衝垮了瓦剌韃子萬軍之陣。
最離譜的是這五百人還他媽的兵分兩路!
聽元帥府的話,丁國棟和米剌印肯定正磨刀霍霍把他宰了呢;不聽元帥府的,蜂尾針手下可是真的不多不少五百騎,刺殺國師汗可能還需要兵分兩路,乾掉他這個廢物小點心,不需要。
肅州營這三千多號人從肅州衛逶迤而來,可以說將領是個個心懷鬼胎,直到在高台城下見到劉承宗。
說實話劉承宗本事不大,他也怕被降兵降將刺殺,第一次見肅州營的士兵,集結時都不讓人帶兵器。
但他很真誠,知道不能跟餓著肚子的人談理想。
直接讓人拉來全營兩月行糧,又當眾召集三十名百總上前,賞每個百總隊一口豬、一隻羊,移交一車黃豆,讓他們自己發豆芽當菜吃。
隨後劉承宗指著工匠營地“攻城器械,造好了;輕炮重炮,準備了;出遠門沒帶銀子,高台城……以百總隊為例,先登城者,賞河曲良馬一百二十匹;次登城者,賞蒙古良馬一百二十匹;三登城者,賞關中驢一百二十匹;把城拿了,全營賞地三畝,人人有份。”
在全營叫好的歡呼聲裡,胡誌深舒服了,他最怕的是劉承宗召集全營聊什麼朝廷無道,那是正確且沒用的廢話,當兵都是老百姓,老百姓最樸實了,隻要你讓咱過得舒服,你說誰無道誰就無道。
你讓咱吃飽穿暖有婆姨,咱可以抬著雲梯打國朝;你讓咱揚眉吐氣人上人,那咱爬雲梯打的就是前朝了。
胡誌深懸著的心嗖一下就回肚子裡了,肅州衛教諭出身的參謀董矩老先生拍拍他的肩膀,攏著胡須意思很明顯死不了啦。
老教諭是讀書人,對劉承宗的把戲看得很明白,賞賜裡一句都沒提百總以上軍官的事,上下一心中間想動也動不了。
士兵看見的是劉承宗很大方,軍官看見的是劉承宗很小氣,那麼當本來就有反意的軍官跳出來鼓動士兵反叛,士兵會更願意把軍官的腦袋交給大元帥換賞賜。
彆說守城的是楊嘉謨,守城的就算是朱由檢,肅州營也照打不誤。
高台城中傳出巳時的鐘聲。
十八門千斤炮被緩緩推至二道陣線,蜂尾針麾下集合了四十門獅子炮的炮隊也緩緩靠近護城河,構築好防禦陣地的千斤炮也在一裡距離開始向城頭臨時簡易工事發動進攻。
但城上的將軍炮、佛朗機卻紛紛在此時陷入沉寂,炮兵不再向攻城軍隊轟擊,就像在靜靜等待著元帥軍將護城河完全填埋。
肅州營兵在這樣的氣氛下越發努力,他們在木幔的掩護下交替不斷地將砂石填入護城河,並於護城河被填埋出的鬆軟濕地展放出一道道濠橋,持續向河對岸逼近。
即使城頭火炮不再轟擊,肅州軍的木幔車依舊以懸臂遮蔽在護城河上,後方蜂尾針部炮兵推著靈活輕便的四十門獅子炮在木幔車側翼列隊,向護城河對岸的羊馬牆交替打放。
一顆顆一斤鐵彈密集轟擊在河對岸的三尺厚的羊馬牆上,打得磚石紛飛土塊崩裂。
一輛輛高大的臨車也緩緩運抵護城河岸邊,隨著一隊隊士兵登上臨車,城上守軍也不能裝鵪鶉了,隻能在城牆內側以佛朗機式的將軍炮以散子發出轟擊。
霰彈如雨,直壓得登上臨車的肅州銃手抬不起頭來,隻能蹲在木質圍欄後麵,聽虎賁營軍官講解抬槍和重銃與鳥銃的差彆,並找機會憑借微弱的高度優勢向城頭守軍打出一顆顆能穿人洞馬的鉛子。
不過效果很一般,因為元帥軍將千斤炮調至一裡範圍的情報被楊嘉謨所掌握,他早就傳令城頭炮兵縮至城牆內側,能不開火就不開火,守軍也都躲在城牆內側登城的馬道與步道上。
隻在三座被轟出千瘡百孔的城門樓和東西角樓廢墟內留守三隊士兵,這幫人拿的是小型的湧珠炮和滅虜炮,躲在城門樓的陰影裡,等待楊嘉謨的命令。
直到城下傳來巨大歡呼,護城河已被填出數道三丈寬的道路,一架架臨車與雲梯車向城牆推進,楊嘉謨才終於揮手下令,讓家丁在馬道、步道上揮動令旗。
城牆上一門門佛朗機炮收到信號,開始向臨車放出散子速射壓製,即使一張張木幔頂在城頭,隱蔽在城門樓內的湧珠炮、滅虜炮小隊仍將炮子潑灑向臨車。
與此同時,一隊隊抬著盾牌與守城器械的士兵全副武裝,自馬道、步道奔上城牆,一個個使用三眼銃、鳥銃的橫隊在城牆上展開,反倒借著木幔掩護,自側翼向城下士兵射擊,並丟下冒火的毒煙彈。
而在他們身後,一架架油櫃被擺至城頭,士兵在盾牌掩護下以火筒抽唧火油,向數步之外的臨車壓下套筒,將猛火油噴在木質臨車上。
隨後一顆顆灌滿火油的陶罐被點燃,在守軍手中向臨車飛擲。
一蓬蓬火焰在攻城車上猛然炸開,在劉承宗攻陷半個甘肅之後,用於軍事的石油武器終究在甘肅戰場上露出猙獰麵孔,化作衝天而起的火焰,將一座座高大的攻城軍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