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高台城外扯地連天的兩座傷兵營地,負傷將士的哀嚎呻吟斷斷續續。
劉承宗用彎彎的鋼針縫好眼前的傷口,用熱水洗過手,拍拍躺在病榻上的黑承印,咧嘴笑道“你的運氣真不錯,歇上個月,又生龍活虎了,我讓人給你備了轎子,想回肅州休息,還是再跟我走一段,去甘州休息?”
丁國棟部下把總黑承印是第一個登上高台城頭的人,仰仗鎧甲上城搏殺,挨了最狠的毒打,布麵鐵甲的布麵被砍得像個墩布,帶穹殼的甲片被紮了十三根箭,糊了七個小鉛餅兒、嵌入三顆鐵子。
但這留下的都是小外傷和小內傷,身上最嚴重的致命傷來自腿上,他的腿被摔斷了,據說是對付他的明軍將士發現兵器沒法把他快速乾掉,有個力士空手上前,一個周倉扛刀把他從馬道揣下去了。
周倉扛刀屬於摔跤裡揣的技法,也叫捯臂反揣或捯胳膊揣,類似過肩摔。
黑承印是直接被摔蒙了,所幸丁國棟部登城速度快,後續兵力在城上打起來,守軍也顧不上這個看起來被摔死在城下的家夥,沒人補刀,這才撿了條命。
黑承印這會腦袋還被摔得嗡嗡響呢,聽了劉承宗問話,問道“大王,跟我一同登城的幾名百總?”
劉承宗臉上笑容漸漸隱去,輕輕搖頭道“都沒了,有個叫火者哈隻的,見你被摔下城,攔腰撲那力士下城,幫你把仇報了,他也陣亡城下,剩下四人有兩人陣亡城上,另外兩人傷勢太重,撤下去沒救回來。”
黑承印滿是大胡子的臉上萬分悲哀,劉承宗也分不清他是傷口疼痛還是內心悲痛,眼睛盈滿了淚水,卻沒落下來,隻是緊緊咬著牙,過了很久才歎息一聲。
“這就是打仗啊。”
其實丁國棟部百總以上軍官十之八九的陣亡率,對劉承宗來說不算意外,恰恰相反,這支千總部在高台城上爆發出旺盛的戰鬥力,才真正令劉承宗感到意外。
因為儘管丁國棟是遊擊將軍,但他駐防嘉峪關率領的士兵並不是遊兵營,而是由肅州衛兩個千戶率領的守兵。
衛所旗軍三個兵守城、七個兵屯田,黑承印原本就是肅州衛的世襲千戶,在投降元帥軍之後,他們八百士兵便就地整編成了一個不滿編的千總部。
他們的優勢在於之前三個月吃得很好,劣勢在於士兵裝備不行,即使是小旗官甚至總旗官,身上鎧甲質量都不如前肅州營出身的米剌印部營兵。
換句話說,跟黑承印登城的五名百總,從前都是百戶,在丁國棟手下也隻有這一級軍官,才普遍滿足兩個條件。
第一是有質量合規的軍官鎧甲,第二是滿足穿鎧甲作戰的體力和訓練。
隻不過這一戰下來,丁國棟手下直轄軍官幾乎一戰而空。
劉承宗沒有跟著歎息,隻是道“丁千總部下還有一名叫常狐狸的百總,我已提拔他為千總,陣亡的九名百總俱為衛官出身,均以兄弟子侄繼承百戶,待戰後赴西寧新城書院進學。”
“餘下各級軍官、士兵,均按戰功給予升賞,補滿軍官員額,再補充士兵。”
黑承印聽見常狐狸的這個名字,眼神中馬上恢複了神彩“他還活著?太好了!”
其實他和常狐狸關係不算親近,隻是九死一生,知道過去朝夕相處的同僚還有人活著,難免興奮。
常狐狸本來不叫這個名字,他是黃頭回鶻出身,祖上在元代就已定居肅州,名叫瑺琥禮,這個名字本身就是非常漢化的名字。
玉是遠古時期中原人祭祀天地四方的禮器,分為璧、琮、圭、璋、琥、璜,分彆以璧禮天、以琮禮地、以圭禮東、以琥禮西、以璋禮南、以璜禮北。
西方白虎主兵,琥因此雕成虎的形狀,有孔的叫虎形玉佩,沒孔的就叫玉琥,也用來發兵,就是玉虎符。
擱在任何一支軍隊,在登記軍籍時看見這個名字,一看就知道是衛所軍官出身,而且很有可能父輩或爺輩是官職還不低,有一定文化程度,寄托了父母希望兒子在軍事上做出建樹並祈福的願望。
但元帥軍的邏輯不一樣。
他們負責登記軍籍的人對各式各樣的匪號見多識廣,甚至看見再奇怪的名字都不但不會深究,還會生出奇怪的親近感。
闖塌天、射塌天、上天猴、李老豺、歪梁子、遼胡子、蜂尾針、映山紅,咱啥牛鬼蛇神沒見過?
常狐狸,能說明啥?說明此人是陝西鄉黨,行事作風頗為狡猾,好!
同僚還有人活著的消息令第一次從戰場上撤下來的黑承印稍感安慰,他愣了很久,知道劉承宗又安撫幾句,囑咐他好好歇息,準備離開時,他才突然有些為難地問道“大帥……為何反叛?”
劉承宗楞了一下,笑道“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如果在六七年前,我會拉著你、仔細告訴你我為何造反、你為何應該追隨我,但是在今天,我隻能告訴你時候到了。”
“與其我告訴你,不如你用自己的眼睛看,看看身邊的士兵都為何願意追隨我,我們的土地我們的人,生活是更好還是更壞……去甘州,我把甘州左衛掌印指揮使的官職給你,過去養養傷,養傷這幾個月,很多事情都會有個答案。”
黑承印對官職獎賞自是千恩萬謝,但同樣也像胡誌深初領參將時那樣惴惴不安。
劉承宗對此並未深究,這場攻城戰中被提拔的將領都需要一定的時間,來接受自己的身份變化,但他已經不需要擔心這些人的忠誠。
他們沒有絕對的忠誠可言,但也沒有絕對的不忠誠,赴湯蹈火的甘肅總兵官楊嘉謨,就是他們的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