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高應登埋伏了三天,沒見著敵軍。
王自用也花了三天,才明白敵軍並沒有突破防線的打算,進攻僅僅是針對他個人。
每當敵軍大舉進攻,他像兔子一樣被攆得滿地亂跑,敵人就很高興,然後向後撤退。
但當他以為沒事了,試探性地回到防線上,沒過多久就會迎來另一次衝鋒,再次把他打得像兔子一樣。
曹文詔次次淺嘗輒止,他心說我還不知道你們那點兒小戰術?
他對元帥軍的認識還停留在各種騾馬隊快速機動的階段,認為追深了後麵肯定有上馬賊子奔馳踐踏。
所以他說什麼都不往裡追,要跑你就跑,你跑我也退,你回來我再打,早晚把後麵上馬賊子引誘出來。
隻要出了永昌衛,武威綠洲的地界上一片坦途,堂堂正正打一場,就看誰的馬兵厲害唄。
偏偏另一邊的高應登大營,跟他想的有點不一樣。
高應登最早就是馬軍管隊出身,早前作戰也確實多憑騎兵精銳建功,但自從其部下千總唐通以火槍步隊擊退鎮夷遊擊唐明世起,這個營的氣質就有點不一樣。
他們使用的火銃是打放一兩五錢鉛彈的重銃,裝填緩慢、威力無匹,有百步之外穿人洞馬之能,除了銃身與備彈沉重以及遠距離命中率較差之外,幾乎是一種完美的兵器。
當然命中率較差的原因,跟手工製作槍管的關係不大,主要是這種四尺五寸長的銃管重量極大,而百步之外的距離又太遠,眼睛本來就不容易瞄準,稍微有點顫抖,就打偏了。
也正因如此,自從重銃在元帥府列裝以來,它就是一種好兵器,但談不上最好,始終無法代替輕便、射速稍快的輕鳥銃。
但唐通把使用三眼銃的經驗用在了這杆銃上,它在戰場上的作戰效能就立刻變得不同,當士兵給銃管填入一兩五錢的大鉛彈之後,又填入三顆三錢重的小鉛丸,他們對百步之外的目標齊射命中率幾乎達到了百分之百。
當然是彆人的鉛彈打中自己目標之後的百分之百,但隻要鉛彈能打中對麵的目標,誰在乎是從哪根槍管子裡頭放出來的呢?
這樣的兵器使高應登做出戰法上改變,結合如今防守甘肅的使命,鎮守永昌衛後方的大營自然是步騎滾進,先使用步兵引誘敵軍,再依靠火力把敵人打崩,最後才派遣騎兵踐踏。
這決定了高應登才不樂意跑到開闊地形主動進攻,他和曹文詔就這樣隔著竄來竄去的王兔子對峙起來了。
不過在甘肅的戰場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可不僅僅是曹文詔和王自用。
古浪峽另一邊的黃羊川,在河穀西岔山嶺安營紮寨的白廣恩,正緊鑼密鼓地準備伏擊劉承宗的主力軍隊。
其實伏擊劉承宗沒啥好準備的,丁紹胤在營盤嶺上挨罵這幾天,白廣恩的軍隊該準備的東西早就都準備好了,真正需要準備的隻有白廣恩自己的心理建設。
自從知道營盤嶺那邊是劉承宗親自領軍,白廣恩的心情就很複雜。
他不怕跟元帥軍大多數將領交戰,彆管是明軍降將還是農民軍將領,白廣恩走到這一步也是拿身家性命拴在腰上拚出來的,他不認為自己比他們任何人差。
被他們擊敗或擊敗他們,對白廣恩來說……無所謂。
但劉承宗就不一樣了,每次聽見這個名字,白廣恩都會被拉進回憶中的延川縣白家川。
那時候他還是個小頭目,手底下管著三四十個人,幾個合營的大首領集結了七千多人,一路在甘隴古道上行軍,那是白廣恩第一次看見那麼多軍隊,人足馬蹄揚起的塵土能把日光遮蔽。
官道上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清,但白廣恩總是不由自主地看見那個穿赤甲騎紅毛馬的年輕將領,率領最強勢的軍隊,跟最大的首領肩並肩。
白廣恩從沒見過劉承宗的正臉,每次都隻能看見後背,直到現在他對劉承宗的記憶都是背影。
真正的劉承宗魁梧卻並不誇張,但是在白廣恩的記憶裡,披掛赤甲的劉承宗留給他的背影,就像頭蹲在馬背上的熊。
白廣恩在營寨裡忐忑不安地等著丁紹胤讓他進攻的信號,他終於有了看見劉承宗正臉的機會,心底裡卻又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偏偏在這種緊張又激動的心情下,劉承宗在山那邊隻打雷不下雨,搜羅了軍中所有的罵街大師,一連三日把丁紹胤罵了個狗血淋頭,就是不進攻。
白廣恩心說也就人家丁紹胤脾氣好,換了曹文詔在這兒,管什麼兵力懸殊道路難行,早下山乾他去了。
不過丁紹胤那邊遲遲不給他進攻信號,東邊黃羊川河穀裡定居的番部,卻冒死給他傳來警示,說一營驕悍叛軍已穿山而來,進入河穀紮營。
黃羊川河穀引川水灌溉,有優越的自然環境,作為湟中三捷的戰場之一,生活在當地的番土韃民都在那場戰爭中給大明王朝出過力,至今四十年來,人們和漢人在生活習慣上已經沒什麼區彆了。
而元帥府這幫泥腿子,眼裡本來就沒什麼華夷之辯,隻有貧富之分。
因此張天琳衝進黃羊川,還沒看見明軍,就先來了一套標準的倒行逆施……番部頭目的官寨拆了,土家頭目和漢人地主的家產被貼了封條,蒙古貴族也被帶著在部落裡轉圈圈,詢問部眾他是不是個好首領。
當然上邊這些對張天琳來說隻是工作,他真正的愛好是行善積德。
其實張天琳是個信佛的,他成長於貧苦且虔誠的佛教家庭,少年時代給家鄉的寺院做了好些年佃戶,後來才投身軍伍,立下戰功做了管隊。
他對佛家經文的了解比那個假和尚王自用要強的多,也正因如此,他最見不得寺廟了,在毀佛像、拆寺廟、拉和尚充軍這些事上,他比劉承宗還激進得多。
劉獅子是啥也不信隻信自己的狂徒,取締寺廟單純是因為這些不法機構耽誤百姓享受個人生活,與其供養你個屁用沒有的禿驢,不如把這份錢糧拿出來,我幫你們改善生活。
修橋補路、請個先生設立學堂,實在不行給我養倆兵也算好的。
而對於那些氣勢恢宏的雕像、寺院,劉承宗沒有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