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錦衣衛負責抄家的日子!
弘治十八年,臘月二十三。
朝廷內外都在為改元慶典做著準備。再過七天,大明將正式改年號為正德。弘治盛世將徹底歸於曆史。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不光是大明的車輪,還有世界的車輪。
弘治十八年在格裡高利曆中是一五零五年。
在過去的一年裡。葡萄牙人開始在非洲殖民莫桑比克,在亞洲殖民斯裡蘭卡。他們的殖民觸角甚至延伸到了印度,曼努埃爾一世任命阿爾梅達為第一任印度總督。“右手拿劍,左手拿十字架”的野蠻人,已經侵占了莫臥兒王朝的幾處地方。
這一年,麥哲倫開始了他的首次遠洋航行。
有人出發,便有人歸來。
這一年,哥倫布結束了他人生的最後一次遠航,拖著病體回到故土。
這一年,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去世。瓦西裡三世通過政變謀得大公權位。從登上大公寶座的那一刻起,他將致力於一統俄羅斯大業。在他在位期間,他將吞並普斯科夫公國,從強大的立陶宛手中奪回斯摩陵斯克,吞並梁讚公國,完成東北俄羅斯各大公國的統一。
常府。
常恬、黃元領著八歲的兒子黃承恩在門口放著鞭炮。
黃承恩高興的又蹦又跳“娘,鞭炮真好玩!”
常恬卻道“這有什麼好玩的。鞭炮炸糞坑,那才叫好玩呢!”
當年貪吃的小女娃糖糖已為人母,卻時不時透出頑皮本色。
黃元笑道“我的郡主啊,你就不教咱們兒子點好的。堂堂郡主之子拿著鞭炮炸糞坑?你怎麼想的?”
府內書房。常風正在看常破奴的來信。
常破奴在信中首先給爹娘、小娘問安。
接下來,他向父親稟報了這大半年巡鹽之旅的成果。
這大半年裡,他跟王妙心巡視了五大鹽場,為朝廷追回鹽稅三百八十萬兩。
這還隻是追回的鹽稅,不包含查辦、抄沒鹽案贓官家產所得。
抄沒贓官家產的贓銀,加起來隻會比明麵上追繳的鹽稅多,不會少。
常風看著這驚人的數字,赫然發現弘治盛世導致的吏治腐敗已經深入大明的骨髓。
正德帝隻是派人清查了下鹽務,就抄得臟銀、追繳稅銀合計約七八百萬兩。還有銅司、茶事、絲務、漕運等等一係列肥的流油的衙門呢?
按照吏部官目表,大明七品及以上文官共計兩千九百九十五人。八、九品文官共計五千七百八十七人。合計八千七百八十二人。
這八千文官中,清官能有一千嘛?
一瞬間,常風突然感覺到迷茫。
常風在官場摸爬滾打二十多年,還算保有一絲良心。雖然不多,但夠用。在他看來,清廉為官是一個官員最基本的操守。
自成化末年保儲起,他在弘治朝奮鬥了整整十八年。稱得上鞠躬儘瘁。
奔波半生換來的結果卻是,弘治朝末年的官員腐敗程度,是成化末年的十倍以上。
劉笑嫣喊了一聲“你愣著乾什麼?小年要當大年過。去飯廳吃餃子了!”
這聲喊打斷了常風的思緒。
常風起身“我在看破奴的信呢。走,吃餃子去。”
劉笑嫣道“一封信伱看了不下十遍了。就這麼想咱兒子?”
常風笑道“你不一樣看了不下十遍?”
正說著話,下人通稟“劉瑾劉公公來給老爺拜早年”
話音剛落,劉瑾已經走進了書房。他對下人說“早跟你說了,我跟你們老爺是一家人,用不著通稟。”
常風故意正兒八經的拱手行禮“見過劉公公。”
劉瑾麵色一變“小叔叔,你要這樣就是不拿我當自家人了!”
常風笑道“蕭敬、錢能兩位老公公雖還在任,卻已不管事。你現在是司禮監實際上的大掌櫃。我得敬著你啊。”
劉瑾道“就算哪天我當了司禮監掌印,你也是我小叔叔。知遇之恩、救命之恩永生難報。若沒有你,我恐怕現在還是個卑微的火者。”
劉笑嫣在一旁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走,去吃餃子。”
劉瑾卻道“餃子要吃。不過我得先告訴小叔叔、小嬸嬸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皇上已經授意吏部尚書馬文升,升破奴為戶部北直隸清吏司郎中,職正五品!整整連升了四級!皇上讓他立即回京赴任。”
不愧是皇帝幼年時的伴讀郎。普通新科進士,從正七品到正五品,恐怕要熬個十年八載。
常風卻從這條喜訊中聽出了一個強烈的政治信號“這麼說,皇上要中止鹽案調查了?”
劉瑾微微點頭。
談及政務,劉笑嫣識趣的離開了。
劉瑾繼續說“王妙心也調任回京。理由是韃靼部最近在邊關頻頻騷擾。調王妙心回京主持對韃靼的軍情事務。”
常風道“皇上這麼做,可能是為了在對文官集團進行大動作之前,先穩住他們。”
“破奴和妙心已經巡視完兩淮鹽場,馬上要去杭州巡視兩浙鹽場,又會揪出一大堆涉案文官。”
“皇上聖明啊。打蛇之前若打草,必驚蛇。”
“讓他們回京是對的。得先裝出見好就收、偃旗息鼓的樣子,麻痹文官。”
劉瑾舉起了大拇指“小叔叔,您跟先皇是君臣相知。跟今上亦是君臣相知啊!皇上就是這樣想的!”
“破奴這一回雖未巡視完所有鹽場。但已經給國庫追回了三百八十萬兩。給內承運庫充實了三百萬兩以上。”
“這是大功一件。連升四級實至名歸。破奴過完年才二十歲啊,就已經貴為正五品。依我看,用不了十年他就會成為大明自開國以來最年輕的部院大臣!”
常風笑道“那就借劉公公吉言了。走,吃餃子去。”
劉瑾卻道“且慢。公事還沒說完呢。皇上旨意今夜他想私下見見住在禮部四夷館的屁來屎。命你辦理此事。”
皮萊思進京已有一個月。然而,正德帝卻始終沒見上麵——內閣反對。
內閣的理由很充分佛朗機並非大明藩屬國。其使者不屬於藩屬正使。不配與尊貴的大明天子相見。
正德帝無奈,隻得先服軟。如今他所做的一切事,都服務於明年即將開啟的朝堂清洗計劃。在對輔政們發動致命一擊之前,他需要暫時隱忍。
可是強烈的好奇心又驅使他迫不及待的想見到西洋使者。
於是他乾脆將這件事交給常風辦。
在少年天子的眼中,老狐狸常風是個無所不能的乾練之人。這等小事一定能夠辦好。
常風道“此等小事,我兩個時辰就能辦妥。你先去飯廳吃餃子。吃完陪糖糖、黃元他們聊會天。下晌我便回來了。”
一個半時辰之後。禮部主客司郎中於安民家中。
於安民今年四十歲,是個滿嘴仁義道德的標準文官官僚。
大明的禮部,相當於後世的外交部+教育部+宣傳部+文化部+宗教局。而主客司則是專管外交的。
於安民就相當於大明的外交部長。
於安民正在大廳之中,聽四個兒子齊聲背誦文天祥的《正氣歌》。
這是於家過小年的固定節目。用老於的話說,這是於家的家風。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於安民閉著眼睛,聽著四個兒子朗朗的背誦聲。
背完之後,他教導四個兒子“為人者,當以文天祥為榜樣,一身浩然正氣,不懼奸邪,無懼生死”
就在此時,家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常風。
常風拍了拍手“說的好,說的好。於郎中,小年好啊。”
於安民見到常風一愣,下意識的一縮脖“常屠啊不,常都督,你怎麼來寒舍了?”
常風毫不客氣的坐到了椅子上“來給於郎中你拜早年啊。我又不是索命的閻羅王,你剛才不還教導孩子們要不懼奸邪,無懼生死嘛?怎麼見了我臉都白了?”
於安民吩咐四個兒子“你們先出去。”
四個兒子走後,於安民走到了常風麵前“常都督,我似乎沒得罪過你啊。”
常風道“可你犯了國法。錦衣衛有糾察百官不法情事的職責。”
於安民戰戰兢兢的說“常都督怎能憑空汙人清白?”
常風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小冊子,翻開其中一頁,念道“弘治十八年,七月十二夜。禮部主客司主事林彥欲擢升員外郎。向直屬郎中於安民行賄五百兩。於安民在本部堂官麵前大力舉薦,林彥得償所願。屬納賄賣官。”
於安民聽了這話,更加麵無血色。
常風道“我知道六部主事想升員外郎,要給直屬郎中送銀子、求舉薦。這已成官場不成文的陋規。可這項陋規是犯王法的。”
“我現在就能以納賄賣官的罪名,將你關進詔獄。你這個年得在詔獄過了。”
於安民“噗通”就給常風跪下了。
文人通常有著靈活的道德觀。平日裡跟文官同僚們喝酒,於安民總是說什麼“我與閹黨廠衛不同戴天。”
真正犯在了廠衛手中時,他跪得比誰都麻利。
說句題外話,當年清軍入關後一路南下。途徑的每一座城都有一堆一身“浩然正氣”的地方文官開城跪迎。剃金錢鼠尾,這幫道德君子比誰都積極。早就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拋到了九霄雲外。
言歸正傳。
於安民又怕又急。他的腦門上沁出了汗珠“常都督,您是了解六部的!六部之中,以禮部最為清貧。”
“我這等禮部的司官,也就能拿幾個薦人的銀子。其餘五部的司官,哪個家裡沒有個萬把兩銀子?我收這五百兩還不夠他們買個上等揚州瘦馬的呢!”
“您何苦盯著我不放呢?”
常風道“罷了,我懶得跟你脫褲子放屁。明跟你說了,我今日讓你辦一件事。你若辦,我自然不追究你。若不辦,那咱們就得按五排十好好說道說道了。”
於安民道“常都督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下官一定竭儘所能。”
常風道“這事兒很簡單。四夷館屬主客司管轄,對吧?”
於安民答“正是。”
常風又道“錦衣衛從南方接來的那批西洋人,是住在主客司,對吧?”
於安民答“正是。”
常風道“我的要求很簡單。今日過小年,主客司應該讓這些番邦使者們好好跟著樂一樂,感受下大明過小年的氛圍。”
“今夜,你帶他們去教坊司,欣賞欣賞歌舞。”
於安民一愣“就這事?”
常風點點頭“就這事。於大郎中動動嘴就能辦成。”
於安民喜上眉梢“成,成。下官一定辦好常都督交待的差事。”
常風站起身“剛才你還教導你的四個兒子要學文天祥呢。文天祥的膝蓋可沒你這麼軟。罷了,起來吧。”
當天夜裡,於安民領著十幾個佛朗機人來到了教坊司。
教坊司歌舞天下一絕。佛朗機人看得眼都直了。正使皮萊思甚至流下了哈喇子。
皮萊思流哈喇子,並不是饞那些舞女的身子。而是饞舞女們身上穿著的絲綢衣服。
來教坊司之前,於安民給他們搞過科普。教坊司的舞女,大部分都是犯罪官員家的女眷。
她們身份卑微,是奴婢。
皮萊思是帶著通譯來大明的。通譯告訴皮萊思,奴婢類似於歐羅巴的女奴。
皮萊思看著那些舞女身上的絲綢,心中暗道這些女奴身上的衣服,運到裡斯本去。恐怕王宮貴婦們要花高價爭搶。
大明實在是太富裕了。連女奴穿的衣服,都至少價值三十個埃斯庫多金幣。
要是能與大明達成通商我相當於給曼努埃爾國王帶回了一座金山!國王陛下不得封我個公爵當當?
就在此時,常風來到了眾人麵前。
常風問於安民“誰是西洋正使?”
於安民指了指皮萊思“他便是佛朗機國正使屁來屎。”
常風皺眉“怎麼取了這麼個有味道的名字?他會說漢話嘛?”
於安民搖頭“他不會。通譯會。”
說完於安民指了指其中一人“這人叫亞三,是通譯。”
亞三,全名霍克·亞三。是滿剌伽(馬六甲)人。
早在太宗時期鄭和下西洋時,滿剌伽已算沐浴王化。國中有不少識漢字、會說漢話的人。
皮萊思艦隊途徑滿剌伽時,雇傭了當地人霍克·亞三為通譯,一同來大明。
常風道“讓屁來屎和亞三跟我走,見個人。”
亞三將常風的話翻譯給了皮萊思。
皮萊思問於安民“這位是?”
皮萊思說一句,亞三就翻譯一句。
於安民道“這位是我們大明的都督僉事掌錦衣衛事,常風常帥爺。”
亞三翻譯“都督僉事掌錦衣衛事”這個官職,翻譯的還算靠譜。他告訴皮萊思,麵前的人相當於葡萄牙的陸軍副統帥兼皇家近衛軍司令。
皮萊思和亞三跟著常風,來到了教坊司的一個幽靜的房間內。
皮萊思看到一個俊美的少年坐在椅子上。
俊美的少年正是大明天子正德帝。
正德帝這次算是微服出巡。穿著像個京城中的紈絝子弟。
常風道“你們麵前的是大明正德大皇帝陛下。還不快快下跪行禮?”
亞三翻譯後,皮萊思順滑的給正德帝跪下磕頭,動作行雲流水。
後世的一些電視劇,總愛提馬葛爾尼來大清見昏君乾隆,死活不肯下跪雲雲其實是扯淡。
歐洲白人跟漢家文官一樣,有著靈活的道德觀。隻要能達成通商賺大錢,彆說磕頭了。你讓他吃屎,他都會化身島市老八,邊吃邊喊“乾了奧利給,嗯,真香!”
皮萊思還在海上漂著的時候,亞三已經粗略交給了他一些大明禮儀。
正德帝看著皮萊思“你這人名字雖不雅,卻還挺懂得禮數。平身吧。”
亞三翻譯後,皮萊思起身。
正德帝問“你們那個佛朗機國有多少人口?在何處?”
皮萊思是個老航海家了。他沒帶地圖,但也難不倒他。他指了指正德帝案前的筆“我能不能用筆畫出來。”
亞三翻譯後,正德帝欣然應允。
常風走到案前取了紙筆,交給皮萊思。
皮萊思畫出了一張簡略版的世界地圖,他用手指著說“這裡就是我的祖國葡萄牙。這裡是明國。”
“我的祖國有人口一百五十萬。”
他說一句,亞三翻譯一句。
正德帝笑道“才一百五十萬人口?我大明有民六千萬。這麼說來,你們的那個國王比大明的知府權力大一點,比贛南巡撫權力小一點。”
隨後正德帝走到了皮萊思麵前,看著地圖“這裡就是你的國啊。在圖上看著也不遠啊。”
皮萊思答“圖上看不遠,但前來貴國有四萬明裡的航程。”
正德帝驚訝“你說你們在海上漂了四萬裡?比鄭和下西洋的航程多一倍啊!”
“我們大明有句話,叫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們漂洋過海四萬裡前來大明,就憑這,就足見你們的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