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免禮。”
秦元塘鬆了口氣,站直後,關切地看向躺在床上神色還算愉悅的駙馬“駙馬傷勢如何了?”
陳敬宗笑道“這點皮肉傷,大將軍應該比我清楚,養著就是,沒什麼大不了,您也不必再專門過來探望了,傳出去倒顯得我嬌氣。”
秦元塘心想,你就是嬌氣啊,皇上第一嬌氣,長公主排第二,你這個首輔兒子就能排第三!
肚子裡嘮叨,大將軍麵上還是很誠懇的“還是怪末將,一把年紀的,駙馬虛心請我指教,我竟然因為棋逢對手忘了分寸,一心想逼駙馬認輸,但凡我注意一些,駙馬都不用受這番苦。”
陳敬宗……
您拍馬屁的功夫簡直與您的槍法一樣爐火純青!
華陽也聽不下去了,對秦元塘道“大將軍在東南沿海抗倭時,駙馬還隻是個滿山亂跑的無知少年,他何德何能與您棋逢對手?大將軍謙遜是美德,卻不該信口開河,失了誠心。”
陳敬宗“等等,我去山裡是為了打獵,打獵才能練習射箭,怎麼就成了滿山亂跑?無知少年又從何說起?”
華陽瞪他“閉嘴。”
陳敬宗閉嘴是閉了,神色卻不服。
秦元塘看愣了,什麼意思,長公主剛剛是在誇他嗎?
旁邊早就準備了一把椅子,華陽抬手,笑著對秦元塘道“大將軍請坐。”
秦元塘再次怔住。
如果說長公主生氣的時候如一朵寒雪凝成的冰牡丹,如今長公主燦然一笑,那拒人千裡的冰牡丹立即變成了隨著暖陽而融化的春日牡丹,雍容華貴,美豔無雙。
幸好秦元塘一把年紀了,又是金戈鐵馬的大將軍,方沒有被長公主的美色所惑。
他看看旁邊的椅子,猶豫片刻,還是坐了下去,雙手放在膝蓋上,難掩緊張。
華陽見了,低聲道“未來薊州之前,我想象中的大將軍當如山嶽偉岸,如蒼鬆一身傲骨,待我這個長公主有禮卻不卑不亢,此時大將軍就坐在我麵前,卻連看我一眼都不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便隻覺得心酸。”
秦元塘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直視幾步之外的長公主。
華陽眼中有淚“我想請大將軍一敘,苦於沒有合適的理由,不得不叫駙馬用一出苦肉計,也不得不對大將軍出言責備,然親眼看著大將軍為這種小事在我麵前折節,我實在慚愧。”
多少百姓靠著秦大將軍才能在倭寇、朵顏手下活命,這樣的英雄,她哪裡受得起他的跪拜?
秦元塘眼睜睜地看著長公主的淚滴落下來,又好像滴在了他心上,弄得他心裡也一片濕熱熱的。
他對陳廷鑒都那般阿諛奉承了,又豈會在乎跪一跪對駙馬關心則亂的長公主?
長公主怪他,那是應該的,才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他還能跟小姑娘較真?
可是,當這個被他當成嬌氣女孩子看待的長公主柔聲細語地說了這麼一番暖心窩的話,秦元塘便發現他確實有些委屈無奈的情緒,可這些本就不值一提的委屈與無奈,也馬上因為長公主的理解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能一直盯著長公主看,低下頭,笨拙地安慰道“都是小事,小事,您莫哭。”
戎馬半生,每次上戰場都是把腦袋彆在腰帶上,他真不介意這些。
華陽手裡拿著帕子,一點點地吸走湧出來的淚,避免更多的失態。
陳敬宗酸溜溜地道“明明受傷的是我。”
華陽瞪了他一眼。
秦元塘看看這對兒小夫妻,不解道“長公主想見末將,為何非要用這種辦法?駙馬真若有個三長兩短,末將恐怕也隻能以死謝罪。”
華陽冷靜下來,道“因為我要跟大將軍說的,關係到您與父親的前程。”
秦元塘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長公主口中的父親是指陳閣老。
秦元塘正色道“末將洗耳恭聽。”
華陽“自打父親開始推行新政,朝裡朝外始終都有官員反對新政,更是想方設法地要扣各種罪名在父親頭上,這點相信大將軍也有所耳聞?”
秦元塘頷首,習慣地又拍起陳廷鑒的馬屁來“陳閣老為國為民,乃是大賢大德之臣,皇上、太後英明,絕不會被那些小人蒙蔽。”
陳敬宗嗤了一聲“您倒是會替他戴高帽。”
秦元塘……
這駙馬,真是陳閣老的親兒子嗎?
華陽“父親自然是賢臣,可大將軍有沒有想過,如果您繼續與父親私交密切,一旦被那些人抓住把柄,他們會如何詬病您與父親?內閣與邊將勾結,素來是朝廷大忌。”
秦元塘臉色大變,撲通跪到長公主麵前“末將不敢,末將對天發誓……”
華陽“您起來說話。”
秦元塘不動。
陳敬宗拍拍床邊“非要我爬下去扶您?還是您想讓長公主親自去扶?”
這胡攪蠻纏的,秦元塘又不得不站了起來。
華陽繼續道“您不用對天發誓,我很清楚您為何想與父親交好,無非是您身在戰場,見過太多武官因為朝裡無人而得不到重用,包括昔日軍功不輸於您的胡將軍、俞將軍。你們都是本朝名將,卻因朝廷黨派之爭而無法痛快施展一身本領,這是朝廷的過錯,您送禮給父親也是出於無奈,不必有任何羞愧。”
秦元塘眼眶一熱,長公主真的懂他!
華陽“我隻是一介女流,左右不了官場風氣,可我是嫁入陳家的長公主,既熟悉皇上的性情,也深諳父親的為人。我同樣是聽著大將軍的威名長大的,到了邊關後更是親自與附近百姓打聽過您的事跡,百姓們真心愛護您,我對大將軍的愛護之心亦如百姓,所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您繼續走一條錯路。”
“大將軍練兵有方,父親欣賞您,您就是不送禮不寫信奉承,您這邊遇到什麼掣肘瑣事,父親也會支持您,而您傻乎乎地送禮、寫信,隻會給反對父親的官員送上陷害父親的把柄。”
“如果您非要送禮才能放心練兵帶兵,那我為您指一條明路。”
秦元塘呼吸一滯,一雙虎眸緊緊地盯著長公主。
華陽笑道“您要送禮,就給皇上送吧,父親會老,首輔會換人,唯獨皇上將穩坐龍椅,最後也是他送走你們這些賢臣良將。”
秦元塘目光微閃。
華陽淡笑“大將軍是不是覺得,皇上還年少,說的話不如內閣管用?”
秦元塘忙道“末將不敢!”
華陽“您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可我已經說了,父親愛惜您的才乾,隻要您守好薊鎮,他會一直支持您,皇上也是如此。您給父親送禮,不會得到任何多餘的好處,您孝敬皇上,一門心思地隻忠於皇上,皇上感受到了,這時候若有人在皇上耳邊說您與父親勾結的壞話,皇上豈會相信?”
秦元塘終於有所動搖。
華陽順便把那日弟弟對秦家軍的看法講給他聽“皇上遠比你們以為的豁達,他要的是邊軍驍勇,要的是國盛兵強。他身在皇宮,無法親自統帥邊軍,隻能信任你們這些大將。您忠於皇上,便等於秦家軍忠於皇上,隻要皇上信您,那麼將來就算您秦大將軍老了退了,留下的秦家軍仍然會受到皇上的信任與重用。”
“可一旦您光顧著巴結內閣而讓皇上猜疑,屆時不光您的前程毀了,整個秦家軍都將受到牽連,秦家軍若散了,薊州誰來守,您又相信誰能比秦家軍守得更好?”
秦元塘臉色大變。
顯然,與自己的前程相比,他把秦家軍、薊鎮的安危看得更重。
華陽知道,他現在是真的聽進去了,最後道“大將軍,您若忠於皇上,便該相信皇上,您信了,忠才發乎於心,也隻有這樣的赤膽忠心,才會讓皇上用您不疑。”
秦元塘再次跪下,心悅誠服地道“長公主放心,末將受教了!”
華陽起身,走到他麵前,親手扶起這位大將軍“我也給大將軍一句承諾,隻要我在,就一定會在皇上麵前替您美言,誰敢誣陷您,先帝賜我的打王鞭便會落在誰身上。”
秦元塘萬萬沒想到,他進門時還擔心長公主會拿打王鞭打他,此時長公主卻親口告訴他,她會用打王鞭護著他!
已經習慣阿諛奉承的秦大將軍,這一刻卻失了言語,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
華陽笑笑“但我還是要提醒大將軍一句,您給皇上送禮可以,千萬不要送什麼美人或其他容易引皇上入歧途的東西。”
秦元塘驀地燒紅了臉。
有一年,他給首輔大人送過故鄉特產的海狗腎,想著首輔大人若還想一振雄風,用此補藥剛剛好!
可這事,長公主怎麼會知道!
“末將,末將不敢!”
華陽“嗯,大將軍在此也耽擱了一陣,該回去了,剛剛我那番話,還望大將軍保密,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兩位公子。”
秦元塘當然不會說,關係到十萬秦家軍的將來,他會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
“長公主、駙馬好好休息,末將告退!”
鄭重行了一禮,秦元塘轉身離去。
華陽長長地舒了口氣。
陳敬宗困惑道“你剛剛好像話裡有話,難道他給老頭子送過美人,還有不正經的東西?”
華陽“據說他第一次給父親送禮,確實送了美人,父親沒收。”
陳敬宗……
華陽也無奈地搖搖頭,秦大將軍真是,好心辦錯事。
上輩子,弟弟為公爹定下的第六罪,便是勾結邊將。
邊將自然是秦元塘。
當時新首輔張磐聯合一眾官員彈劾公爹七條罪名,弟弟派錦衣衛去查,那卷宗上便將十幾年來秦元塘與公爹的書信、送禮列得清清楚楚。因為公爹不貪銀子不貪色,秦元塘除了前兩次送了重禮且被退還,後麵都是尋常的土特產了,問題是,秦元塘給公爹寫信竟然自稱“門下犬馬”,那一句句吹捧之言,顯然是把公爹放在了皇上前麵!
再加上秦元塘在練兵一事上十分霸道,經常不聽薊遼總督的節製,公爹也為了他撤走三位總督,在外人看來,這便是首輔與邊將勾結。
剛重生的時候,華陽不明白弟弟為何那麼狠心,明明公爹對他悉心教導、為朝廷鞠躬儘瘁,但凡弟弟有意偏袒公爹,總不至於降罪整個陳家。
轉眼六年即將過去,華陽已然明白了症結所在。
是弟弟先怨恨上了公爹,才會有後麵的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