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鶴堂不分前後院,隻有五間上房兩座廂房。
丫鬟見大公子來了,忙去裡麵遞消息。
俞秀緊張地迎了出來。
雖說挑蓋頭的時候匆匆掃了一眼,可那一眼太短,她並沒有看清陳伯宗的五官,隻知道正臉比側臉更俊的。
這會兒站在堂屋門口,俞秀仍然不敢看過去,半垂著臉,視線左右亂瞟。
放在大戶人家,這樣會顯得很小家子氣,可陳伯宗長在鄉野,縱使自幼讀書長了見識,縱使父親官職越來越高他也在京城開了眼界,陳伯宗始終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裡。陳家是布衣出身,無論他有沒有功名,他與鎮上的街坊、鄉下的百姓都沒有什麼差彆,無非是他走上了一條與大多數百姓不一樣的路而已。
父親做官是為了施展抱負,而非做什麼人上人,自命不凡。
陳伯宗亦是如此。
他看得出妻子的窘迫,亦明白她這般的緣由,又哪裡會介意?
陳伯宗隻是快速打量了一眼妻子洗去鉛華的臉,乾乾淨淨的,色若桃花。
“我要沐浴,你回房等吧。”
陳伯宗保持距離道。
俞秀仿佛得了什麼赦令,點點頭,紅著臉回了內室。
西次間已經備好熱水,陳伯宗脫下那套灑了彆人碗裡酒水的喜袍,沐浴洗漱一番,再換上另一套大紅錦袍。
等他出來,叫候在外麵的丫鬟們都退下。
俞秀聽著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卻不知道該站在那裡好,床邊好像她急著睡覺似的,屋中間更不自在。
門簾一動,俞秀看到了新郎的雙腳與衣擺。
她整個人好像都要燒起來了,手足無措。
陳伯宗見她被定住了似的,走過來,握住她右手。
俞秀渾身一顫,一種陌生的異樣感遊蛇一般沿著他的掌心爬到她身上。
她僵硬地跟著他來到床邊,再僵硬地坐下,低著頭。
陳伯宗依然握著她的手,問“你很怕我?”
俞秀搖搖頭。
“那為何如此?”
俞秀不說話。
陳伯宗“還是說,你不喜歡?隻是迫於婚約才無奈嫁了?”
俞秀忙道“不是,我,我願意的,就是,太久沒見,覺得有些陌生。”
陳伯宗“你都沒看我,怎麼知道我與以前有了變化?”
俞秀始終垂著眼,她是看不見他的臉,可她看見了他的手,手掌寬闊五指修長,與他十二三歲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最明顯的是個子,她明明長高了很多,可他也變得更高了,她才到他肩膀。
“我不敢看你。”察覺他手指微微收緊,像是在催她回答,俞秀彆開臉道。
就在她猜測他會不會追問原因時,他竟然鬆開了手。
俞秀心頭微鬆,又有些悵然若失。
然後,餘光就瞥見他在解腰帶了。
俞秀……
這麼快的嗎?話都沒說上兩句?
腦海裡一下子又冒出小時候聽到的那些頑童取笑“你們長大了會睡一個被窩,還會親嘴兒!”
還有昨晚母親塞她的小冊子,俞秀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
陳伯宗的確解開了紅綢的腰帶,卻沒有再脫彆的,他隻是坐在那裡,抬手將腰帶覆於眼上,並在腦後打了一個結,低聲道“這樣,你可敢看我?”
俞秀已經在看了,最初是吃驚他的舉動,然後就被他俊美的臉龐吸引。
他的嘴唇沒有她的紅,淡淡的顏色,偏薄,更顯出幾分秋霜的清冷。
可這個舉動充滿了照顧她的溫柔,再加上避開了他的眼睛,俞秀確實放鬆很多。
陳伯宗伸出手,俞秀的手還放在他剛剛鬆開的地方,又被他握住了“這麼久沒見,可有話問我?”
俞秀藏了很多疑問與不安,卻無法開口,沉默片刻,她問“你有話問我嗎?”
陳伯宗“以前寫給嶽父的信,你可有看過?”
禮法使然,他不能直接給她寫,但那些信的意義,並不隻是為了向嶽父嶽母致敬。
俞秀“都看過,父親誇你的字越來越好了。”
陳伯宗“這些年有沒有人在你耳邊說閒話?”
俞秀沉默,想撒謊,又想聽聽他會怎麼說。
陳伯宗“我左右不了彆人,但我從沒忘記過你我之間的婚約,父親母親也不曾有過任何動搖,母親更是經常提起你。”
俞秀不知該甜還是澀,他不曾忘過婚約,那麼,如果沒有婚約,他會娶她這樣的小戶女嗎?
嘴上應著“嗯,伯母每年都會送京城那邊時興的首飾給我,怪讓她破費的。”
陳伯宗“都是她帶著我去挑的,再有,你該叫母親了。”
俞秀的臉,再次發燙。
陳伯宗“你若無話問我,那便睡吧。”
俞秀……
她立即開始找問題,從他在京城哪裡讀書,到二老的身體,到其他三兄弟的情況包括四弟為何自己回來了,到京城的氣候民俗。
陳伯宗耐心地一一回答,直到她絞儘腦汁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才道“再給你三次提問機會,且必須都與我有關。”
俞秀……
問什麼?
她看著他修長的手,低聲道“以你現在的身份,娶我,會不會覺得屈就了?”
陳伯宗“不會,你我都是陵州人,一樣水土長大,沒有誰配不上誰。”
他露出的臉平平靜靜,聲音清潤卻有力,俞秀莫名就信他。
膽子也大了些,繼續問“京城是天下第一富貴地,那邊的姑娘肯定長得都很美吧?”
陳伯宗“不清楚,不曾留意,一直在讀書。”
這樣的回答,無論真假都會讓女孩子開心,俞秀就偷偷地笑了。
還剩最後一個。
俞秀扭扭捏捏的,好半晌才歪著腦袋,問“你覺得,我比小時候如何?”
握著她的手便是一緊,答案依舊簡潔“一樣好看。”
小時候是小姑娘的好看,長大了是大姑娘的好看。
俞秀咬唇,偷眼瞥他,想著他看不見,笑意就漾滿了眼底。
陳伯宗“睡了?”
俞秀輕輕地嗯了聲。
可兩人卻都沒動。
過了片刻,陳伯宗將她往身邊拉了拉。
俞秀順從地挪了挪。
陳伯宗沒有解開眼前腰帶的意思,一手繼續握著她的手,一手試探著摸向她的臉。
滑溜溜、溫熱熱的一張臉。
陳伯宗緩緩靠近。
俞秀最後看眼他的臉,羞澀地閉上眼睛。
清冷穩重的閣老家的大公子,保持了很久的溫和克製,直到遍尋她的盤扣而不得,才終於泄露出幾分急切。
“我來。”
俞秀怕他扯下腰帶,怕再次對上他那雙叫她緊張的眼,慌亂地道。
陳伯宗停下來,等著她。
俞秀脫掉外衣,用更輕的聲音道“好了。”
陳伯宗重新抱過來,這一次,幾乎沒有什麼再能難住聰慧過人的大公子。
隻是眼睛看不見,他便對指腹所過之處反複探究,像綢緞莊的掌櫃在細細檢查剛到貨的一批新緞是否有瑕疵,又像古玩店裡的客人托起一件玉器,感受每一處質地紋理。
昨晚的俞秀,亦或是自打知道他回來準備完婚的俞秀,怎麼都沒想過自己的新婚夜會是這樣。
明明還是那個克己複禮的陳家大哥,明明為了照顧她而蒙著眼睛,可他現在……
俞秀羞得無地自容,又無法叫他住手。
可每個女孩子都有自己的底線,乖順如俞秀,也會在陳伯宗太過分的時候想要逃離。
陳伯宗按住她,抬頭,對著她的方向道“我總要知道全禮的位置。”
俞秀……
陳伯宗“你不許,我便隻能看了。”
也就是說,俞秀隻能選一樣。
俞秀沒有回答,也沒有再躲。
她側著頭,杏眸水蒙蒙地望著窗邊桌上的龍鳳喜燭,燭火無聲地跳躍,她卻不得不以手掩唇。
“哭了?”
陳伯宗撐過來,一手摸向她的臉,發燙,並無眼淚。
俞秀幽怨地看著他眼上的紅色綢帶。
他捧著她的臉,重新親了上來。
俞秀這才想起,他看不見她的怨。
該叫他取下綢帶嗎?取了,剛剛的委屈豈不是白受了,他還要再看一遍?
柔腸百轉的小新娘,最終隻是在她長大的夫君肩上不是那麼用力地咬了一口。
就這麼一口,她還擔心他會不會疼,會不會凶她。
哪想到,陳伯宗仿佛根本沒察覺,兀自全著他的禮,紅色綢帶蒙住眼睛,在她晃動的視野中來來往往。
就,很好看。
與白日的清冷守禮,不一樣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