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不該被戚瑾蒙蔽,錯不該那麼對待陳家。
華陽還是第一次見弟弟哭成這樣。
人非草木,公爹給弟弟當了十三年的先生,師生情誼非同一般,隻是公爹的嚴厲滋生了弟弟的恨,先前弟弟被怨恨左右,這才走了一條錯路。
華陽拿走弟弟手裡的巾子,再幫弟弟敷住眼睛“雖然你從小身份尊貴,可你之前也隻是一個孩子,無論母後還是陳閣老,他們那麼對你,你作為一個孩子,怨恨他們都是情有可原。但你不該用皇上的身份去報複,公私不分,這的確是你的錯,姐姐也無法偏袒你。”
巾子是暖的,姐姐的聲音也很輕柔,元祐帝漸漸止了哭,拿下帕子,看著姐姐問“我現在該怎麼辦?”
華陽笑了笑,比比兩人的個頭“已經十七了,比我高那麼多,找姐姐談心可以,具體主意還是要你自己拿。姐姐先前與你冷戰,是因為我氣你錯而不知,而不是想逼著你聽我的。”
元祐帝眼睛微濕“要是母後也有你這般溫柔多好。”
華陽搖搖頭“因為母後厲害,姐姐才能無憂無慮地長大,才能保持一顆善心,這都是因果。”
元祐帝垂眸。
華陽笑道“不用慚愧,姐姐畢竟比你多吃了八年鹽。”
元祐帝想到了姐姐審問戚瑾的整個過程。
戚瑾用那麼惡毒的話攻訐姐姐,姐姐都始終冷靜地誘導著戚瑾認罪,而不是被戚瑾左右。
可見姐姐就是姐姐,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姐弟倆談完話,元祐帝與戚太後一起坐車回宮。
一路無話,快要抵達皇宮,元祐帝才低聲道“武清侯府,母後準備如何治罪?”
戚太後看向窗外,沉默片刻方道“你外祖母年事已高,送她回老家吧,其他人流放。”
戚瑾害死了陳家兩個好兒郎,沒道理哥哥嫂子不受任何牽連。
元祐帝頓了頓,道“辛苦您了。”
戚太後隻是搖搖頭。
正月十六,文武百官開始了元祐四年的第一次朝會。
這時錦衣衛已經把戚瑾的口供審出來了。
滿朝嘩然。
元祐帝給戚瑾定的是淩遲之刑,武清侯府褫奪爵位,查抄家產,除了老太太其餘人全部流放。
除此之外,元祐帝還要重新徹查陳廷鑒的七條罪名,查清之前,陳孝宗等人暫且押回京城收監。
這一旨意遭到了內閣首輔張磐的反對。
清瘦的少年皇帝坐在龍椅上,看著下麵一臉義正言辭地仰視他的張磐,笑了“差點忘了張閣老,戚瑾曾多次在朕麵前誇你,現在想來,你與他怕是早已狼狽為奸了吧?”
內閣的權力是很大,但內閣的權力是皇帝賦予的,皇帝想要誰做閣老,隻是一句話的事。
他連自己的先生都敢查,還有哪個閣老不敢動?
就在這次的朝會上,張磐被革了閣老之位,禁足在家,等候錦衣衛的審查,由剩下三位閣老中的沈閣老暫為首輔。
待到三月,錦衣衛的審查有了結果。
陳廷鑒的七罪一一被平反,前兩罪乃陳家二房背著他所為,罪在二房,陳廷鑒隻有失察之過,剩下五罪,皆是廢湘王妃以及反對新政之流強行捏造罪名而已。
既已平反,帝師陳廷鑒恢複其生前所有榮耀,同時恢複陳廷鑒在世時推行的所有新政。
駙馬陳敬宗為國捐軀,追封忠勇伯。
陳伯宗原為大理寺少卿,因查戚瑾通敵一案蒙冤受死,追封忠義伯,由其長子繼承爵位。
老夫人孫氏追封超一品夫人。
陳孝宗官升吏部右侍郎,兼文淵閣大學士。
秦大將軍重任薊鎮總兵。
陳孝宗今年才三十二歲,竟然就做了內閣閣老,比他的父親陳廷鑒還要早入閣。
換上閣老的緋色長袍,陳孝宗進宮謝恩。
他跪在十七歲的元祐帝麵前,感激涕零。
元祐帝心情複雜,道“不用謝朕,要謝就謝長公主,沒有她堅持為你們平反,朕還被戚瑾蒙在鼓裡。”
他有他的驕傲,他可以在姐姐麵前承認自己的錯誤,卻不會再對其他人認錯。
陳孝宗誠心實意地道“長公主要謝,皇上也要謝,長公主隻是牽線,真正替臣父、臣兄、臣弟平反的,還是皇上。”
元祐帝看著他始終低著的頭,道“你不怨朕就好。”
陳孝宗“臣不怨皇上,臣自己不怨,臣父臨走前也有遺言,命臣等不可怨恨於您。”
元祐帝身心一震“什麼遺言?朕為何不知?”
陳廷鑒病逝的消息傳進宮,母後曾派人去問他可否有遺言,當時陳伯宗讓宮人帶回來的,隻是陳廷鑒囑咐他務必做個勵精圖治的明君。
陳孝宗這時才抬起頭,望著元祐帝,一邊落淚一邊道“父親有兩道遺言。給皇上的,您已經知道了,另一道,是給臣兄弟的。父親說,新政根基不穩,尤其是一條鞭法,才剛剛是第一年,他走後,一旦內閣無法繼續抵擋各地方的阻力,內閣妥協了,皇上年少,獨木難撐,到那時,天下必定要拿父親問罪。父親說,古往今來,主張變法者都難有善終,他心知肚明,隻叫臣兄弟理解您的難處,莫要生怨。”
元祐帝猛地轉了過去。
陳孝宗“臣知道,皇上對父親可能有些怨懟,這不怪您,父親就是那樣嚴厲的人,臣四弟曾因不滿被他老人家管教而獨自回老家住了八年之久,回京後更是不曾給過父親一個好臉色。但父親隻是嚴厲,說句大逆不道的,他對臣四兄弟,對皇上您,都是愛之深、責之切。”
元祐帝“朕明白,退下吧。”
最後的尾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顫抖。
陳孝宗再次磕頭謝恩,倒退幾步,離去。
乾清宮外,一片春光明媚。
陳孝宗看著遠處巍峨的宮殿群落,看著那條長長的,父親走了幾十年的宮道。
父親,倘若您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切,真的不會怨嗎?
他仰起頭,讓那溫暖的、明晃晃的陽光照進眼底,努力讓這份光亮驅散每一個夜晚都會在他心頭滋生的無邊恨意。
陳家沒有不孝子孫,也不會出一個奸臣。
三月下旬,陳伯宗終於在京城陳家的墓地下葬。
華陽故意去的很遲,她到時,陳家眾人都要離去了。
俞秀已經哭暈了過去,孩子們的眼睛也都腫如核桃。
“你們先上車,我陪長公主去祭奠大哥。”
陳孝宗一身白衣,囑咐羅玉燕道。
羅玉燕拿帕子擦著眼淚,朝華陽點點頭,領著孩子們走開了。
陳孝宗朝華陽做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錯開一步走在前麵,吳潤等人保持距離跟著。
陳家的祖墳在陵州,這邊的墳地目前隻葬了五人,按照下葬順序,分彆是陳衍宗、陳敬宗、陳廷鑒、孫氏、陳伯宗。
華陽先來到了陳伯宗的墓前。
尋尋常常的墓碑,隻看這墓碑的話,誰又能想到其主人活著時的卓卓風姿?
華陽拜了三拜,親自將香插進香爐。
微風吹拂,輕煙嫋嫋。
華陽看向陳孝宗,這個新任的年輕的陳閣老。
“三哥會不會怨恨皇上?”她低聲問。
陳孝宗笑了笑,環視一圈道“長公主多慮了,臣若生了那大逆不道的念頭,以後還有何麵目再來這裡上香。父親、大哥會罵死我,二哥會說我糊塗,四弟不愛動嘴,大概會托夢打我一頓。”
華陽“前麵的話我讚成,駙馬那脾氣,他應該會支持你。”
陳孝宗看過來“四弟可能不在乎皇上,但皇上是您的親弟弟,我敢傷您的心,四弟便敢打我。”
華陽偏過頭。
陳孝宗賠罪道“臣失言了。”
華陽看著不遠處陳敬宗的墓碑,停頓片刻道“你可以恨皇上,但我希望你將這份恨埋在心底,天下是皇家的,新政卻是父親的,我想看到新政在你的手上繼續推行下去,我想你我能代父親看看本朝再一次實現國富民強,到了那一日,也再無人能否認父親的千秋之功。”
陳孝宗“臣亦有此誌,也定當竭力而為。”
華陽點點頭“我信三哥。三哥先回吧,我去看看駙馬。”
陳孝宗識趣地告辭了。
華陽來到了陳敬宗的墓碑前。
駙馬當與公主合葬,隻是華陽的墓還沒有修好,陳敬宗就暫且葬在陳家這邊。
吳潤在地上鋪好蒲團,擺好炭盆,放入黃紙,再退下。
華陽拿火折子點燃黃紙,起先隻是一小簇火苗,漸漸燒得旺了。
之前哭了太多,此刻華陽已經沒什麼眼淚。
她看著墓碑上的刻字,看著上麵的“駙馬”二字。
既然死者能收到親人燒過去的紙錢,那麼,她給他燒封信,陳敬宗應該也能收到吧?
華陽取出藏在袖口的信,輕輕放進燃燒的紅紙中間。
信上的字不多,就一句話——陳敬宗,若有來世,我還想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