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保佑我建立了千年世家!
建業震動,如山崩塌!
自大梁建立以來,朝廷中第一離譜的升遷之舉出現了。
三日三遷,由一介閒散勳貴直入九重天闕,搖身一變,化作執掌中樞的高顯,上一次有這麼離譜的升遷,還是皇帝蕭衍剛接受楚氏禪讓,而後直接敕先姑蘇郡公洛有之為丞相。
但洛有之受敕丞相的時代,是士族徹底掌握大權的時代,以姑蘇洛氏的門第,升丞相有點過分,但還算是勉強能接受,諸門閥士族對洛氏的閥閱是認可的。
但現在已經不是二十年前了!
洛有之自己直升後,士族們試圖同樣在梁國身居高位,洛有之和蕭衍前期提拔了一些,但緊隨其後的就是洛有之上樓抽梯。
他和洛顯之真不愧是親生的父子,在這方麵簡直一模一樣。
洛有之在執政過程中,用了十幾年時間,壓製士族,提拔有才能的寒門庶族,對抗士族,在士族的勢力減弱後,自然就順理成章的剝奪了士族的許多經濟政治特權,形成了現在的政治氛圍。
然後。
洛顯之出現了,皇帝沒有給他直授天官,而是一個比較正常的尚書台行走。
但士族隻想說一句話,彼其娘也。
這對君臣把我們當成朝三暮四的猴子嗎?
直接給尚書令和三天分開給尚書令,有什麼區彆?
皇帝甚至不願意帶洛顯之去打仗鍍金一下再升官。
漢武皇帝提拔衛青、霍去病、洛無疾的時候,也是打了匈奴回來後才封侯升官的!
當即就有人不服,如同雪花般的奏章,淹沒了蕭衍的書房,全都是反對洛顯之驟然被拔擢高位的。
洛顯之當然知道這幅場麵,他一時間覺得頗為有趣,對左右說道“不算西域,如今中原四國中,以我大梁門閥士族最盛。
魏國重宗室,燕國重胡漢勳貴,漢國重元勳舊臣,士族雖然卓然而興,但相比我大梁,還是遠遠不如。
門閥氏族誌這種東西,也唯有我江東能出現了。
但現在四國中,隻有我江東有規矩的選擇官吏的條文,隻有我江東有完整的考察官吏的製度,真是滑稽啊。”
洛顯之左右都是他從族中帶出來的子弟,這些人或許沒有大才,但識文斷字以及熟悉條文,已經頗為有用,一旦他開府治事,瞬間就能填充基層官吏,而不是空架子,無論洛氏願不願意承認,洛氏的經濟基礎的確是門閥大族。
洛有之和蕭衍配合起來能蓋亞江東的原因,也是因為蕭氏和洛氏以及盟友的力量是江東最強。
現在的梁國有完整的選官製度,是察舉製的進階版本,那就是通過考察人才的品德和能力,進而授予官職,定下品級,在楚國時期,這種政策成為了門閥士族的工具。
但洛有之已經蓋亞諸家之後,卻沒有廢棄這種選官的方式,一個很簡單的原因,這種選拔方式本質上是沒有問題的。
一個官吏的選拔,本就是品德和能力!
楚國時期的問題在於,它是從氏族誌上選官,完全排除了寒門庶族,這才出現了大問題。
隻要能儘力排除門閥士族的影響,這將是一種非常優秀的選官方式,於是洛有之將選官人群限製取消,於是寒門庶族的人才得以興盛,進入高層。
有人說,再差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好。
這句話不算是完全對。
許多混亂中蘊含著無窮的生機,宛如黎明前的黑暗,有無窮無儘的光明未來在等待著所有人,在這種時候,砸破那個舊秩序就是應當做的事,而不是永遠在舊秩序中沉淪下去。
但這句話中的道理是通的。
選官製度就算是有各種缺點,但這的確是一種明確的規範,而不是自由心證,這種改造是洛有之和蕭衍的重大貢獻,洛有之的諡號“文穆”,文就由此而來。
洛顯之的升遷,的確是有些不合規矩,但洛顯之和蕭衍要做的本就是不守規矩的事,接下來有許多事都要二人去做,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而且洛顯之這個人,他和洛有之很不一樣,和大多數的江東洛氏子弟也不一樣,他屬於異類,思想上的異類。
洛有之的執政手法,是典型的洛氏執政手法!
這種執政手法是從姬昭就開始一脈相承的,就是一種主人翁意識,是一種無所顧忌的心態,在周王朝時期,麵對周天子是這樣,漢王朝時麵對漢天子也是這樣。
無所畏懼。
大不了我就回封地,皇帝難道還會殺我不成?
洛顯之是第一個從這種夢幻光環中清醒過來的人,大概是得益於他頂級的權謀天賦吧,他在年少時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那就是現在的洛氏和之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
主支遠在遼東,而且損失之慘重,隻有族中才知道,至少百年內無法南顧以及回返中原。
江東洛氏相當於沒了後路,如果還按照之前那種作風的話,一百年或者兩百年的時間,都足夠江東洛氏滅族幾次了,家族延續不能一直期望著遇到蕭衍這樣的君主啊。
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本就在這方麵有天賦的洛顯之,開始完美的將自己融合起來,開始重新尋找讓家族長存的方法。
洛顯之找到了嗎?
他伸開手,望著白皙的手掌,他這麼聰明,又怎麼會找不到呢?
這世上所有的滅亡,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都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利令智昏!
“一個頂級政治家族的覆滅,無論是兩個原因而已,來自政治上的危險,來自民間的危險。
隻要能夠在政治上始終保持安全,也就是保證權勢,一直在政治鬥爭中勝利,政治上的危險就會消失。
至於民間的危險,自然便是無法活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但這方麵的問題,隻要洛氏能解決這類社會矛盾,不讓國中局勢崩壞到那種境地,小範圍內的造反不會波及到洛氏,而且洛氏隻要能維持一個好名聲,就算是麵對造反的百姓,也能大多數得到一個好結局。”
這是洛顯之在無數個夜晚所得出的結論,除了這些,其餘的東西就不必多言,若真的局勢崩壞,到了需要逃亡時再說。
……
對於這些如同雪花般的上奏,皇宮裡麵很是安靜,至少在大多數人看來都很是安靜,二十年前群臣反對洛有之直接擔任丞相的時候,蕭衍可是狠狠地發泄一通,憤怒的聲音簡直要將屋頂都掀翻了。
但此次卻這麼安靜。
這種很是奇怪的場景在不少人看來,就是皇帝的一種默許,這很奇怪,皇帝一方麵給了洛顯之榮耀,一方麵又不禁止群臣的攻訐,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洛顯之又進了皇宮!
皇帝現在的態度,很可能不是皇帝的態度,而是洛顯之的態度,他要做什麼?
巍峨皇宮,自宮門甬道一路往殿中而來,宮中的宦官以及宮娥總是低著頭,而後匆匆走過,在帝國的中心,總是沒人敢於犯錯。
這裡終年都是嚴肅的,隻有在無人的角落,在皇帝不曾出現的地方,才會有片刻的笑聲。
一入宮中深似海,絕不是虛言,這句話不僅僅是在說那些嬪妃,這些宦官和宮女同樣如此。
但這世上總有例外。
青石所造的台階,洛顯之提著袍服小跑上去,他就是那個例外的人,即便是在皇宮中,在皇帝麵前,他也可以放聲大笑。
在殿中一角,堆著許多奏章,就如同一座紙山般,蕭衍又翻開手中的一本奏章,然後順手扔在其中,望著洛顯之朗聲笑道“靈秀,看到這麼多的奏章,心中可有什麼感覺?”
洛顯之臉上就連半點凝重都沒有,反而微微笑道“臣隻覺得可千萬不要因為此事,導致建業紙的價格上漲,若是其餘需要紙的士子得不到,那就不好了。”
洛顯之的心態讓蕭衍哈哈大笑起來,笑罷直接問道“靈秀,你準備如何去處理這件事,需不需要朕直接發下聖旨幫你,當年朕和你的父親就是這麼處理此事的。
現在不過是重新來一次罷了。”
洛顯之躬身,眼中微微亮起寒光,麵上則帶著溫煦的笑容道“陛下不必如此,君王和臣子對立起來,使臣子對君王產生抵觸的情緒,這是不利於國家的,您應該以一個和善的形象出現在群臣的麵前。
而且這些奏章……”
洛顯之伸手將其中一份拿起來,展開望向奏章的落款,緩緩讀道“這上麵的名字都很重要啊,臣記得當年有個人用過指鹿為馬,現在這些奏章就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些東西有大用,臣倒是不急於一時,等臣梳理一番後,會在合適的場合去見見這些大臣,不僅僅是尚書令,而是更高的身份。”
指鹿為馬!
秦國奸臣趙高的經典之舉,這個政治舉動的目的很是簡單,就是分辨敵友,但是指鹿為馬是一種比較粗糙的方式,而現在這種奏章就能夠看到更多的東西。
洛顯之一份份打開這些奏章,然後看起其中的內容。
這裡的奏章有九成都是反對洛顯之成為尚書令的,但其中的內容卻很是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大相徑庭,其中包含了不同群體的不同述求。
這九成之中,有一半都是假反對,實際上是真讚成,這些人普遍以門閥士族為多,這些人希冀著借助洛顯之的這件事,能夠讓他們的子弟,能夠更快的身居高位。
還有一些反對的,大多數都是當初被洛有之狠狠打擊過的家族,這些家族雖然不像是張氏那麼慘,但相比巔峰時期也都不好過,謝氏這些二流家族能夠崛起為江左第一等的豪門,自然是因為有其他家族退下去了。
在楚國剛剛建立時,氏族誌上所記載的一等九大士族,不包括洛氏和已經成為皇族的蕭氏,已經不多了,即便是還剩下的,依舊不好過,盯著他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不打擊這些老貴族,怎麼讓新貴族上位,除非這些老貴族,主動的成為新貴族,那才能逃得過這些打擊。
但這種的確是比較難,自古以來能一直轉型成功的隻有洛氏,其餘家族轉型,每次都是腥風血雨。
直到很多老牌門閥士族還活在楚國時期的幻想中,沒有認清梁國是士族庶族並重的國家,洛顯之上位,對這些人自然要繼續狠狠打擊。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因為習慣代表著時間,當世人習慣了某一件事,它就在人的心裡擁有了重量,它會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東西。
洛氏就是如此。
在洛氏剛剛遷徙走的那些年中,天下人的心裡都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即便是無人說,也有絲絲彌漫的恐慌在心中發酵。
從姬昭開始,洛氏對整個天下以及曆史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如果將曆史比作一條洶湧河流的話,那洛氏就是其中不斷翻騰的浪花,而且這些浪花從始至終都未曾停止過。
翻開曆史書,能夠在每一頁上找到洛氏的身影,幾乎每一次的大事都和洛氏有關,這就是洛氏的曆史地位。
這種曆史地位造成了,世人習慣了洛氏的存在,在洛氏遷徙前,沒人想過洛氏離開會是什麼樣。
在洛氏真的離開後,過了多少年呢?
發生了洛水之誓,這就是洛氏離開的結果,洛水之誓維持了許久,時間再次開始不斷地向前滾動。
時間這種世間最偉大至高的力量,再次開始發揮它的偉力,天下的人有了新的習慣,洛氏不在的習慣。
這是洛氏最好奇的事情。
這也是姬昭最好奇的事情。
那就是——如果洛氏突然消失的話,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呢?
他是個穿越者,原來的曆史他是知道的,整部曆史基本上就是皇帝的權力越來越大,然後道德的底線一崩再崩,曾經有過短暫的光明,但最終還是歸於最終。
人類終究是人類。
姬昭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人類可以斷言一件事,這世上除了人類外的任何族群,都不可能建立哪怕是奴隸製文明,更不必說封建製以及以後更先進的製度。
那些偉大的發明和製度都不可能出現在野獸中,出現在螞蟻中。
在曆史書上,有一個姬昭每次見到都會渾身冒冷汗,讓人感覺不寒而栗的詞語,那就是——曆史局限性。
局限性!
這個詞實在是總結的太好了。
人類不可能百米五秒,這就是局限性。
螞蟻建立不了巍峨的文明,這也是局限性。
如果製度也是一種局限性呢?
人類真的能建立儒家典籍中說的大同社會嗎?
如果做不到,那是不是局限性呢?
姬昭自己的存在以及洛氏的出現,讓姬昭覺得大同社會是有希望,他欣喜的看著整個社會的改變。
踐踏三晉法家,重塑道德,乃至於讓整個社會都不敢大規模的屠城,一樁轉一件件,都是曾經的曆史上不曾出現的。
然後他冒出了上麵的那個想法,洛氏消失之後,世界會走向何方呢?
是會變好?
還是會變差?
目前的所發生的事,都證明了,會變差,司馬懿敢於違反洛水之誓,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洛氏離開中原許久,沒有震懾的誓言,就如同虛幻的氣泡,沒有司馬懿也會有其他人戳破它。
現在洛氏徹底從世間消失了,數遍世間甚至就連聖痕都見不到,那新的習慣就在這其中形成了。
其中一條就是那些門閥士族。
後漢時期汝南袁氏興起不過幾十年,竟然有那麼大的名聲,洛楚坐斷江東以來,到現在一百年都不到,江東的門閥士族就已經到了天生高貴的地步。
不僅僅是門閥士族自己這麼認為,就連普通的百姓也這麼認為,許多立下功勞的寒門,都在努力讓自己走進士族的圈子,當初說著要讓士族好好看的人,搖身一變成為了新的士族,明明有高官顯爵,但是卻甘願做一個二流士族,甚至三流士族。
這就是習慣的力量,這些習慣深深地紮根在每一個人心中,讓人不由自主的去學習。
從某種視角來看,洛顯之還挺理解這些驟然興起的新貴心態,畢竟那些頂級士族,讀著書,品著茶,看起來風度翩翩,就得到了富貴,誰不想讓自己的家族成為那樣呢?
誰不想憑借知識去做官。
正如那些不讀書的人得到了富貴,那些叫囂著讀書無用的人得到了富貴,那些叫囂著學曆無用的人得到了富貴後,轉頭就讓自己的孩子好好讀書。
一件事,不要看它怎麼說,要看它怎麼做,這句話是永恒的真理。
讀書到底有沒有用,讀書的人知道,不讀書的人更知道。
讀書如此,士族也如此。
毫不諱言,士族、勳貴,這二者就是當今天下百姓的追求,所謂的上升通道,其實就是讓普通的百姓能有機會源源不斷的成為這個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