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其琛緩緩地離開前宅,走回後宅,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個世界比他想象中還要複雜,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利益出發點,而他隻是其中的一個棋子,要想翻盤,一步都不能錯。
合衣躺在床上,望著床幔想著這些錯綜複雜的人物線,不知想了多久,忽然聽見敲門聲。
“誰?”許其琛支起身子,“我已經睡下了。”
“是我。”
聽到宋沅言的聲音,許其琛披了件外衣給他開門,見穿著常服的他端著一個大碗站在外麵,許其琛趕緊拉他進來,“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宋沅言笑著走了進來,將手裡的碗擱在紅木桌子上,“你下午隻吃了些糕點甜食,我怕你餓,剛才叫張媽媽給我下了碗餛飩,我們一起吃啊。”說著便將許其琛拉到桌子邊,“快,熱乎著呢。”
許其琛被拽到了桌子邊,眼睛卻一直盯著宋沅言。
“你看著我乾嘛,你不餓?”
許其琛搖頭,“有點餓。”接過宋沅言手裡的勺子,兩個人低著頭,就著一個大碗吃著餛飩。
“好吃嗎?”宋沅言望著許其琛的眼睛。
許其琛點點頭,看著餛飩湯上漂浮著的辣油,又看了一眼宋沅言冒著汗的額頭,“少爺最近開始吃辣了?”
宋沅言咳嗽了兩聲,“數九寒天的,吃點辣暖暖身子。”
許其琛憋著笑,咬破了薄到近乎半透明的餛飩皮。
兩個人很快吃完了一碗餛飩,許其琛穿得太少,放下勺子便趿著鞋回到床上,蓋上了被子,“天太冷,我就不送你了。”
說完這話,自覺有些太冷漠了,明明是宋沅言好心給他送了夜宵,自己吃完就趕人走,聽起來不太好,於是又添了句,“謝謝少爺。”
誰知宋沅言擦了擦嘴角,徑直走到了床邊坐下。許其琛怕冷,被子裹著全身,隻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
這裡並沒有電熱毯,所以即使這樣,許其琛還是冷的,他將身子繃得直直的,抑製著自己的哆嗦,眼睛盯著不說話的宋沅言。
宋沅言忽然將手伸到了被子裡,這個舉動嚇了許其琛一跳,“少爺,你做什麼?”
他笑了笑,抓住了許其琛的腿,“你說我要做什麼?”說完撩開了被子的一角,找到了許其琛的右腿。
宋沅言的手還是暖的,握住了許其琛冰涼的腳踝,溫熱的虎口正好卡住許其琛微微凸起的踝骨,這感覺有些熟悉。
許其琛用手肘支起上半身,看著他就那樣握著,慢慢向上,將右腳腳踝處鬆垮的褲腿一點點推上去,動作緩慢而輕柔,卻讓他渾身像是過電一樣,心臟都跟著顫栗。
直到褲腿被推移到了膝蓋處,露出一道長長的手術疤痕,縫合的軌跡依稀可見。
宋沅言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個小罐子,打開便是一股濃濃的藥草香。
他將深褐色的膏體挖出置於掌心,用手心的溫度加熱,然後輕輕覆蓋在許其琛凸起的膝蓋骨和疤痕之上,緩緩地推揉著。
粘膩的膏體在皮膚上緩緩融化,逐漸升溫,曖昧的溫度連同清冷的藥草氣味一點點滲透進骨血之中,循環流動,湧入胸口。
許其琛感覺自己的手心開始冒汗,這太奇怪了,剛才的他幾乎冷到渾身僵硬。
此刻,在他緩慢好似催眠的推揉之下,卻快要融化。
巧克力一樣。
膝蓋以下的小腿全露在外麵,宋沅言擔心他冷,扯了一邊的毯子蓋了上去,“還疼嗎?”
許其琛搖了搖頭,他果然聽到了自己和宋沅風的對話。
凝視著低頭為他按摩的這個人,他的兩叢睫毛,鼻梁到鼻尖的弧度,還有天然翹起的嘴角。
真的很像。
周遭的景象發生了奇異的遷徙,不再是凜冽的冬日,不再是燈光昏暗的夜晚,而是鋪滿金色銀杏葉的校園馬路。
也是這樣的姿勢,支起的膝蓋,兩個人的長椅。
“醫務室沒有醫生,我買了雲南白藥。這裡疼嗎?”記憶中的那個人按著自己的腳踝,一股錯位的疼痛感襲來。
他不由得點頭,眼眶裡差一點激出眼淚。
“你這是扭到了。”
嗤的一聲,冰涼的帶著濃重藥草氣味的噴霧刺破空氣覆蓋在了他鼓起的腳踝,像一床再舒適不過的夏涼被。
“不要動,等它乾掉。”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陷入了等待的沉默。
相隔不到十米的操場,籃球落地,一下一下地擊打著地麵。
怦。
怦。
怦。
好像他此刻的心臟。
“好了。”他啪的一聲蓋上蓋子,將那一小罐噴霧塞到自己懷裡。
“可以走嗎?要不然……我背你?”
藥水的味道怎麼都散不去,就像他心底甩不脫的怯懦。
他的怯懦逼著他拒絕了對方的邀請。
回憶戛然而止,潛意識讓許其琛收回了腿。
“怎麼了?冷嗎?”
許其琛沒有看宋沅言的臉,躺了下來,將腿縮回了被子裡,“嗯……有點冷。”
宋沅言將剛剛那個毯子蓋在了許其琛的身上,替他將被子的邊緣都掖進去,企圖塞得沒有縫隙。
可到了靠近自己的這一邊,他卻突然不掖了。
而是掀開被子,自己鑽了進去。
“喂!你乾什麼?”
宋沅言噓了一聲,“我覺得你這樣一晚上也暖不過來。”他貼近了許其琛,不過隻是貼近,並沒有抱他,“我們小時候不也經常一起睡覺嗎?我的體溫比較高,等你暖過來了,我就回去睡覺。”
“你不用管我,你睡吧。”他近乎討好地衝著許其琛笑,尖利的虎牙戳得許其琛胸口難受。
他轉過身子,背對著宋沅言,“你彆在這兒睡著了,會著涼。”
背後傳來他的聲音,“我知道的,睡吧。”
過一秒又好似想起來些什麼似的,“等一下,你睡之前,可以……叫一叫我的表字嗎?”
許其琛乾脆地拒絕了,“不。”
“就一下嘛。”
索性不回話了。
宋沅言也沒有糾纏。
許其琛的眼睛合不上,一合上就是他的臉,乾脆睜著,一動不動地看著牆壁。
對方似乎認為他睡了,穿著襪子的腳慢慢地在床上蹭著,靠近了他冰冷的腳尖。
一顆狂躁不安的心臟,就像一隻無法馴服的流浪貓,在他溫柔的手掌和懷抱下,慢慢地安靜下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床上隻剩他一個人。
許其琛並不清楚,宋沅言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也懶得去想了。
一大早起來幫著管家處理府中上上下下的瑣事,忙了一上午。
監督工人搬運假山石的時候才得空在池塘邊歇了歇,背靠著池邊的枯樹,許其琛聽到了鋼琴聲。
很是舒緩。
他對鋼琴沒有太多的了解,對古典音樂更是知之甚少。
可不知為何,這首曲子卻讓他感覺到一種沒來由的憂鬱和執拗。
一旁跟著幫忙的丫頭小月走了過來,望了望洋房上的彩色琉璃窗,一臉憧憬的開口,“小少爺又開始彈琴了。”
許其琛愣了愣,想到了初來那日在他房間裡看見的那架鋼琴。
琴聲忽然轉急,細碎的音符像是急促的腳步,在追逐著什麼。
下一秒,戛然而止。
許其琛愣了愣,聽見張媽媽在喊著自己,應了一聲,快步走到了洋房裡。
“小少爺周五要去參加何公館的舞會,太太說讓你也跟著一起,盯著小少爺。”
許其琛心下歎口氣,默不作聲。
“你現在去小少爺的房間吧,太太請了英租界有名的裁縫,過來給你和小少爺定製西裝。”
許其琛點點頭,上了樓梯,走到儘頭。
敲了兩下門,聽見宋沅言說進來,才推開了房間門。
宋沅言坐在鋼琴邊,蓋子已經合上了,他側頭看向許其琛,衝他笑了笑。
許其琛也不知是腦子一熱還是怎樣,居然愣愣地開口,“你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
宋沅言轉過身子,背對著他,手指在琴蓋上點了幾下。
“f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好聽嗎?”
許其琛嗯了一聲,走了進去。
兩個人沒有繼續鋼琴的話題,儘管許其琛心裡有點想聽他彈完。
宋太太請的裁縫很快到了,是一個中英混血兒,他用帶著些許口音的中文跟他們交流著。
“嘿,你可以幫我量一下這位少爺的肩寬嗎?我覺得這一塊需要改一改,謝謝!”他將一個軟尺遞給了許其琛,自己低頭改著圖紙。
許其琛接過軟尺,走到了宋沅言的麵前,捏著軟尺的一頭,指尖壓在他肩膀的一端。
兩個人靠得很近,許其琛幾乎可以聽見宋沅言平緩的呼吸聲。
眼睛有些看不清,許其琛稍稍靠近些,仔細地看著軟尺上的數值。
近在咫尺的人忽然開口。
“這首曲子,是肖邦十九歲的時候寫的。”
許其琛懵懂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寫給他暗戀的女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