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陽圖
當然了,作為已經投靠了通海世子的老者,宮苑大使陳皮皮,也並未如他嘴上所形容的那麼堅強和死硬。至少在渾身汗出如漿、大小失禁的第五次昏死過去之前,已供出足夠讓江畋感興趣的信息。
比如那位世子很早就開始,與東海大社中的某些高層來往不絕;甚至在早年將其引為外援和助力;在公室排除異己。乃至前些年,開始利用東海社的渠道和消息,繞過朝廷對宗藩的限製做些什麼。
因此,才迫不及待的要排除容華夫人沈氏,這個在最高理事會內擁有表決權的妨礙,以安排其他的傀儡取而代之。又比如,這位世子在島上興兵清剿中央山脈中的土蠻,其實是彆有目的和用途的。
因為,絕大多數被俘獲的島夷土蠻,都被他派人帶走就再沒有出現過了。大興土木隻是個幌子,大多數都是些樣子貨;而真正建成的隻有好幾處,遠離人煙處的秘密營地和據點。唯有斂財是真的。
但是聚斂來大多數財帛,並不在公室的庫存裡,而是被用到了不知名的所在去了。而這些變化也就是在數年之前,通海世子在不明的邀約下,秘密離島前往東南沿海一趟之後,就逐步開始產生的。
也就是在此行之後,生過一場大病而長期身體不豫的世子,也擺脫了病患的困擾;而在天球之變後,又達到了變本加厲的程度。許多私下表示疑議和不滿的屬官、內臣,也相繼出了意外或是貶斥。
最終,當長期對此樂見其成,而一直放手的公室主,也在分家勸諫下覺得有所不對,而私下召見質詢之。結果依舊是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結果。然而公室主在一個月後病倒,逐漸變癡呆、遲鈍。
哪怕招了島內外的名醫過來輪番看診,也隻能得出這是身上的風痹,入腦後導致中風結論;而再也無法有效約束和限製這位世子了。但作為長年侍奉公室側近的內臣,陳皮皮卻是極少數的知情人。
因為當初正是他受人所托,讓來自一位海外商人進獻,渾身柔韌如盤蛇的妖嬈美姬,設法出現在公室主的麵前。然後,毫不意外的被私下召幸,專寵私房好幾天之後;公室主就發現自己雄風不再。
然後各種不避內外的尋醫問藥之下,毫不意外的成為了公室相關的風流逸聞。然後突然有一天,各種虛不受補的虎狼之藥用多了,就無可避免的內燥積重,突發口鼻流血昏闕;就此癱倒在床不起。
而無論是公室豢養的內醫官,還是外地請來的名醫;看診時都不免要在意為尊者諱之,而最終隻能得出是風癱的結果應付了事。但江畋還是在陳皮皮無意識的供述中,發現了重要和關鍵性的細節。
比如,作為長期接觸公室內部私密的老人,他無意間得知這位世子在夷州大島之外,也有足夠權勢和地位的若乾盟友。時常利用近岸宗藩的優勢,長期收留和蔭庇一些,從中土逃匿的人士和群體。
或又是為一些來曆不明的船隊,提供身份上的掩護和中轉停泊之所;乃至在沿岸島嶼上提供相應的庇護所和聚居點,定期從中抽取巨額的利益。因此在暗中往來時,隻使用特殊的彆號來稱呼彼此。
比如,作為這位通海世子的私屬銘記,就是一隻浪裡團身的海龍;同時還有米粒大的小篆體“天罡”二字。這一刻,江畋卻忽然明白了過來;正所謂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意外之喜。
這位權勢煊赫的通海世子,同時更是江畋一直在追尋的幕後黑手,涉嫌顛覆朝廷的密社“無天”名下,十二辰相之一天罡辰龍;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後勤支援和資源供給,庇護所和中轉地的提供者。
但究竟是怎樣的代價,才能夠讓一個一直順風順水,按部就班就可以繼承家業,享受權勢富貴的宗藩繼承人,不惜背上惡名和嫌疑也要提前掌權,並且主動參與到滲透和顛覆朝廷的長期密謀當中。
江畋思來想去之後,就隻剩下唯一的選擇和真相;相對於一個大病過一場,並身體依舊虛弱的少年人來說,大概也隻有夢寐以求的健康與長壽了。當然了,這種非常手段的健康也許並非沒有代價。
這樣,無論是東海大社、拜獸教還是無天組織,幾乎所有的線頭都對上了。也許,就在這座夷州大島的某處,人跡罕至或是土蠻活躍的荒蕪之地,就藏匿著與獸鬼異類相關的秘密場所和實驗區域。
唯一剩下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要冒著事敗泄露的風險,冒名頂替去劫奪一個京兆沈氏的女兒,再聯想到在沈逸致身上發生的那些慘絕人倫實驗,難道因為京兆沈氏血脈比較特殊純正的緣故?
就在思量之間,就見神情複雜的雙子侍婢,有些畏畏縮縮的走了過來;被江畋看了一眼居然就害怕的退縮回柱後,然後才探出一個臻首,小聲細氣稟告道:“夫……人……夫人,有請先生一敘。”
“好!”江畋點點頭又奇怪的問:“你們為何要躲那麼遠說話,我又不是會吃人的老虎。”然而剛剛見證慘烈一幕的翠星,卻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慘淡笑容道:“是……,奴婢這就為先生引路。”
片刻之後,江畋就在一處花亭中,見到了容華夫人沈氏,就見她又換上了一身紅底對鳥紋錦裙和綠枝連珠紋綾的披子;顯得越發的端莊富麗。然而她正盯著一蓬開放爭豔的山茶,久久沒有動過。
直到江畋踏入的腳步聲,才讓她如夢初醒一般的轉身過來;卻又眸中情緒翻覆,似乎在醞釀著什麼,欲言又止道:“請問先生,您所言當年蘭溪縣被送走的那個孩子,如今可是在朝廷蔭庇之下?”
“當然不是,我隻是正好受托於這位您的故人,若有機會想要問夫人一句話而已。”江畋輕描淡寫的搖搖頭道:“你可曾還記得當年,最後一次相見時,梅溪橋頭,茶亭之下,那碗藿香茶湯麼?”
“你……他……,這麼多年了,妾身怎麼會不記得?”聽到這話沈氏卻渾身一震,難以置信死盯著江畋麵具,眼神怔怔似乎想要看出什麼端倪道:“因為妾身後悔了,日日夜夜不在噬心悔思中。”
“既然這樣,那其實還有一句話回複:”江畋同樣輕描淡寫的道:“倘若您真的為當年的事後悔了,那他也可以放下過往,讓時間來慢慢的原諒您;但還請自此天南地北,再也彆無乾係了……”
“麟郎……”這一刻,沈氏卻是毫不掩飾哀婉泣絕的淚流滿麵,根本就不像是之前那個雍容典靜、風華絕貌的容華夫人;柔弱的像個被恩斷義絕之後,徒然無助的小婦人而已。“那,他還好麼?”
“怎麼可能會好呢?”江畋再度搖搖頭道:“早些年他不想再與過往有任何乾係,就隻能混跡在長安市井中,與最卑下的三教九流為鄰,依靠給人打聽消息和抄書為生,也因生計困頓多次搬家。”
“怎麼……怎麼……會這樣!”然而沈氏卻是難以置信,然後又淚如湧泉的頹然跌坐了闌乾上:“原來這麼多年下來,他們一直都在欺瞞我,可笑我居然一直沒看穿,癡心妄想著還有再逢之日?”
江畋卻默不作聲的走出花亭,又等待了半響之後,才見到兩眼紅腫的沈氏,整理好哭花的容妝走了出來,絕然對著江畋鄭重行禮道:“多謝先生帶來這個消息,也不至於毫無彌補和挽回的機會。”
江畋不由再度搖了搖頭,想要繼續對她說些什麼;就見一名青衫的內臣匆匆趕過來,對著重新打起精神,恢複端重凜然的沈氏,畢恭畢敬的行禮並稟告了幾句話之後;沈氏再度對著江畋歎息道:
“城內的情況還是有些不妙,雖然因為先生之故,妾身已經控製住宮內的局麵;但是奉命抓捕那個逆子黨羽的各路人手,還是遇到了不少抗拒和阻撓,想必已經有人逃出城去,給那個逆子報信。”
“接下來外朝的三管四領,不可避免會請求進入宮中覲見主上;可是主上這副樣子,隻怕是難以正常的發號施令,更難以以此為由,說服公室群臣、外藩,站在妾身這一邊,共同討伐那個逆子。”
“妾身籍故暫可拖上幾天,但是拖不了太久;一旦那個逆子以世子的名分和權宜,在地方上召集不知情的世臣、藩屬,乃至是州縣的守備兵馬,妾身光憑這人心不定的天興城,隻怕是難以抵擋。”
“就算我輩有主上在手,以為號召,也難免要讓島上的臣民百姓,血流成河,死傷益眾了。”
“所以,夫人的打算是?”江畋意有所動的反問道:“要暫避其鋒,另圖再起,還是引入外力乾預一二?”
“不錯,妾身會儘量收集宮中錢帛和可靠人手,在這一兩日內放船而下直抵海邊的蒲山港。”沈氏露出決然的表情道:“既然夷州本島難有作為,妾身就帶著主上去上京宗藩院,發起申訴好了。”
“妾身已經想清楚了,就算自報家門之醜,讓朝廷發兵介入藩邸內亂,然後在日後接受各種割土降爵的懲戒。也總好過那個逆子的勾當事發,成為宗藩之中的眾矢之的;被臣屬唾棄的淪亡下場。”
“實在事有不成,隻能寓居京師的話,也可以憑妾身的積蓄,找回那孩子略作彌補。”然而沈氏有輕輕抹了抹眼角的淚跡道:“隻是一路上要勞煩先生襄助,並在宗藩院為妾身引見和證明一二了。”
“其實,未必需要這麼麻煩的。”聽到這裡,江畋也似有所感的開聲道:“我不是說過了,光是靠一個人,就抵得上朝廷的一支兵馬了。更何況,我所擁有的底氣和憑據,可還遠不止眼前這些啊!”
下一刻,江畋慢慢的摘下白色淚眼含笑的麵具,而露出一張讓容華夫人沈氏,既是熟悉又是十分陌生的麵容。似曾相似的是這張臉,在宗祠的自畫像上可以看到;令人陌生的是一種高深莫測的氣度。
這一刻,她卻是忍不禁腿腳發軟,跌坐在了地上;而又難以置信的瞠目欲裂道:“你這個逆子!怎麼會……怎麼會……”“不對,你不是那個逆子,你是誰?”“等等!難道,你可以變成那個逆子?”
“你錯了,這其實就是我本來的樣子。”江畋卻對著驚駭莫名的她,輕輕搖搖頭道:“不然,我來島上又何須始終帶著這副東西呢?不過是為了日常行事時,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和困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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