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方道:“新建的楊花鎮地處方外,難免有妖鬼猛獸蟲豸滋擾,為得一夕安寧,我隻能與那隻虎妖交易,令它在外環護楊花鎮。”
齊斯歎了口氣:“是什麼讓你覺得,都到現在這個份上了,這番說辭還騙得了我們?
“竹林我們也去過了,那虎妖咬完了人,還能留下倀鬼作為殘渣。哪像你們鎮中,所謂的‘被倀鬼殺死’的鎮民,直接什麼都不剩,成為希夷後移居鎮東了——這是讓那虎妖吃空氣嗎?
“嗯,你們還裝模作樣地抓捕倀鬼,將它們送去鏡前,這是怕死得不夠徹底,所以再加一道處理工序麼?”
火光中鬼群呼嘯,孟方垂頭不語,臉色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昧,青色衣擺隨風飄拂。
齊斯繼續說了下去:“其實在第一天我就感覺不對勁了,正經鎮子誰會往邸舍後堆那麼多屍體啊。
“後來發現鎮民們的身份換來換去,而始終有那麼幾個身份的影子固定為人形,我便開始懷疑你,是想利用我們這些外來者排除異己。所謂人形的草紮,便是誘導我們下手的標記。”
他勾起唇角,笑得燦爛而明朗:“你看,隻要輕輕拍一下肩,就能除掉一個人,從頭到尾還都是倀鬼乾的,多麼乾淨又便捷。
“我們的所作所為還真符合‘倀鬼’這個名字,不過並非那隻背鍋的虎妖的倀鬼,而是你的倀鬼罷了。
“你希望維護楊花鎮的穩定,所以不能有除你之外的鎮民知道真相。他們必須愚昧,必須無知無覺,必須以為自己還活著。
“可惜的是,書生這一角色既識文斷字,又經常與外來者接觸,注定會比旁人知道得更多。你離不開這樣一個好用的代行者,又不願秘密泄露,便隻能實時滅口了。”
說到這兒,齊斯把玩著【咒詛靈擺】,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說實話,我還挺敬佩那幾位書生老兄的,明明可以和你同流合汙,卻偏偏致力於暗示我們真相。
“第一位對我們急言令色,講述規則的同時,將我們的注意點引到你身上;第二位慫恿我們去觀看下葬,進而發現鎮民身份轉換的秘密,察覺到‘虎妖吃人’這番說辭的破綻;第三位則是直接連答案都告訴我們了——
“如果能自由而隨心所欲地活著,誰願意生活在恐懼和絕望的禁域中呢?害人的不管是誰,都是倀鬼。”
齊斯一字一頓地複述書生的話語,戲謔諷刺的態度和記憶裡鏗鏘而溫潤的語氣重合,好像無數人異口同聲地呼喊心底的訴求。
他噙著笑,故作認真地問:“那麼孟老爺,你又是誰的倀鬼呢?”
背後的火光中,一襲青衫、書生模樣的稻草人且行且吟,高聲念著“死生何足懼,但求天地寬”的詩句,頃刻間淹沒在火焰“劈裡啪啦”的聲響中。
孟方閉了一會兒眼又睜開,平靜地說:“生而在朝,則忠君之事;死而在野,則為民求存。我不曾有私。”
他的眼中映著烈烈火光,好像借著同樣的大火的勾連,得以看到千年前的另一個時空。
那時兵敗如山倒,無數武將或是戰死,或是投降,唯有一介文人的他毅然站了出來,領兵抗敵。
敗勢已定,他苦苦據守楊花鎮,眼睜睜看著士氣日益低落,更有無數百姓拖家帶口,四散逃亡。
為了穩定軍心,他咬牙殺了幾個逃兵,還有一些搗亂的流民,往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敢退者殺,敢逃者殺,所有人不得出城,必須與城共存亡。
可惜悲壯和風骨終究抵不了兵力的懸殊,殘兵日漸潰散,防線一再收縮,所有人都知道,城守不住了。
也許是今天,亦或者是明天,這座風雨飄搖的城池便會被攻破,成為敵軍的駐地。
就在這時,孟方得到了王師的消息,知道另有一股軍隊護著君王退守南方,以求休養生息、東山再起。
他意識到自己還能為君王做最後一件事——堅壁清野、焚城毀糧,不給敵軍留下任何補給。
城破的那日,孟方拔劍自刎,以身殉國;幾位忠誠的親兵則從楊花鎮的四角放火,儘全力焚毀城中物資。
熊熊大火中,來不及逃離的鎮民多被燒死;敵軍入城,在發現一無所獲後,大肆屠殺流民泄憤。
孟方的魂魄飄飄忽忽地在世間行走,和所有枉死的冤魂一齊流離。
他看到滿目瘡痍,看到無數慘死的屍體,聽到哀哀的鬼哭,和一聲聲來自黎民百姓的指責。
他好像終於從魘症中清醒,被多日的疲憊蒙昧得麻木的心第一次思考:黎民何辜?
浩浩蕩蕩的亡魂隊伍四處遊蕩,有的入了輪回,有的散為虛無,也有的跟在孟方身後,漫無目的地遊走。
像是當初一同來到楊花鎮躲避兵災那樣,如今的他們還將一同尋找歸處。
這樣不知渾渾噩噩地走了幾日,孟方來到一處竹林。
他依舊有很多沒想明白的事,並且還將繼續想下去,但現在他不得不短暫地擱置所有思緒。
他看到一個紅衣散發的男子輕飄飄地坐在竹梢上,金色的絲絛從衣擺處垂落,邊緣繡著古怪的花紋,像是上古巫覡的裝束。
男子低垂著頭,雙手正慢條斯理地編織一個稻草人,先是仔細地用青綠色的紙在表麵覆了一層充當衣服,末了還不忘用指尖在頭部點上唇朱和腮紅。
男子的腳下伏著一隻巨大的老虎,似乎能看見或者感知到孟方,一個勁兒地衝孟方所站的位置齜牙咧嘴,卻又在某個刹那失了動靜。
孟方不受控製地走近過去,才發現那老虎竟也是用稻草編織而成!
“你來了。”竹梢上的男子忽然掀起眼皮看向孟方,好像早便預料到他將至,並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孟方微微一怔,問:“你是誰?”
男子垂眸而笑,說:“我能感受到你的迷茫,看到你的欲望,那就像你的靈魂一樣渺小但有趣。
“你可願向我祈禱?我也許可以滿足你的願望。”
猩紅的長卷憑空鋪展於孟方眼前,金色的藤蔓在其上編織文字。
狂風忽而大作,孟方的魂魄被吹向男子,徑直附著在後者手中的稻草人上。
再回過神來,孟方發現自己穩穩當當地站在地上,身後跟著一道狹長的影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觸到了溫熱的血肉。
人恐懼死,渴望生,然往者不可諫也。
可如果有一種力量,能夠使人失去死亡的記憶、重獲新生呢?
如果……可以給所有人再活一次的機會呢?
孟方癡癡地看著血色的契約長卷,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住金色的羽毛筆。
迷蒙間,他隻聽那個如同神明的存在用悲憫的語氣念出滿懷惡意的話語:
“你將永遠清醒,銘記所有,理想和天真被消耗殆儘後,恐懼和怯弱將催生貪婪和野心。”
“我期待看到你的罪惡,那會是規則最好的食糧;我會欣喜地品嘗你的痛苦,沒有什麼比悲劇更令人著迷。”(本章完)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biqiv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