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火與雪下)
看台之上,幾乎所有觀眾都感到了這不正常的躁意,看到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那是一條死崖絕壁,劍到此處,羈刃扼喉。
那神靜幽謐的仙意此時就被死死攔在這道絕壁之前,山的影翳投下來,而原本的通衢此時已不為它打開。
這是直接從這意境中傳來的直觀感受,許多人——即便不曾習劍、不曾修行的人——都直接意識到,原來這一劍.沒有完成。
它被困在了這裡。
尚公子握著的,原來一直是一道用出一半的劍。
那它應到的高峰,該是什麼樣子?
每個人心中都仿佛被緩緩提了起來,好像那崇高的無形山峰已經壓在了眼前。
而擂台之上,尚懷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於他而言,重塑山峰的第一步,就是要承受山峰的重量。
如今仿佛雙方角色互換,張君雪已然脫出幽生之境,反而尚懷通陷了進去。
或者說,正是因為張君雪在這境界中死死地踩出了一塊屬於她的立足之地,那激起的波瀾才全部向尚懷通倒灌而回。
男子看著眼前迫麵而來的重刀,感受著這片境界對前麵三招的回饋,那情感越發急躁,那山影也越發沉重。
他抬臂舉劍,燃燒起來的真氣頓時灌注其中。
尚懷通嘴角勾出一個細微的弧度,在躁狂的雙眼下,他低聲喘息道:“彆急.”
散亂的架勢,迎上山嶽般的重刀,本該是一次勉力的支撐,但尚懷通一劍起如四道猛火!
張君雪眥目而來,發飛眉揚,疊浪的第二層毫無削減地砸向男子,然而男子根本不顧這沛然之威,也不顧自己不整的架勢,在【三火藏命】結束的一瞬間,第四招就已從劍中而起。
劍在刀上連撞四下。
四下又強又快,一瞬間,四個角度,四個點位,男子停劍時,四道撞擊連成了一聲悠長的“鐺”。張君雪劈出的重刀仿佛羽毛迎上狂風,在驟然一止之後,猛地向自己的身體撞回。
第一次,有人不是以格擋或化解迎上第二層疊浪,而是以同樣暴烈的攻劍相對,並且強硬地將其破去。
《拔草篇》之四·【四火賦命】。
固然是劍招足夠強大,但也因為以男子六生的力量和真氣,即便是在倉促間,也足以支撐起這一擊。
他根本不需要為第一層疊浪卸力。
張君雪的力量能夠填平以五到六的溝壑已然足夠驚人,怎麼可能還想以此壓製男子?
以為握在了手中的主動,原來隻是男子根本沒想爭奪的東西。
前後招之間,雙方似乎接連誤判,但此時雙方的情緒確實俱在巔峰,理智正被死死壓在最下麵,因為這不僅僅是擂台上一次技藝高低的比拚,在勝敗背後,牽係的分彆是兩人的前途與舊恨。
你要飛上青天,我要把你溺死在泥沼之中!
正因如此,張君雪才放棄了給男子添一道輕傷的機會,轉而重蓄力氣,一定要將最重的刀劈在他身上。
於是這時,連輕傷的機會也沒有了。
四劍撞上女子刀身,尚懷通把臉湊在張君雪眼前,冷冷看著她,聲音嘶啞:“不要.打擾我。”
在以一對一的擂台上,這顯然是一句過於奇怪的話。但張君雪根本無心思考其中的意思,在這張臉貼上來的一瞬間,她眼中的赤紅就漲得比尚懷通還要濃厚!
女子嗓子裡壓出鐵磨砂石之聲:“操你——”
這聲音猛地窒停,反撞而來的力量壓著她的刀轟在了胸口上,身體猛然被向後擊飛。
這一擊的力量堪與第一層疊浪相媲,女子本可用臂力奮力刹止多半的,然而在筋肉鼓動之下,這一刀的勢頭反而再次猛烈了一倍,張君雪擰身儘力避開,還是被刀柄撞上胸口。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代價,整個人人隨刀走,姿態淩亂地墜落在了三丈之外,張君雪按住刀,憋著嘴悶咳了一聲,還是一張口,“嘩”出了一口鮮血。
唯一的收獲是在這個過程中,女子手中刀勢以一個平滑的趨勢漸弱漸消。她努力整理著姿態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明顯的痛楚,但一雙眼睛還是狼一般地盯著男子。
但尚懷通卻沒有看她,也沒有在第一時間攻來,隻是低頭看著手中的劍。片刻後,他看著已整理好姿態的女子,輕聲喃喃“第五式”
五股凶猛的火焰驟然從臟腑深處迸發出來。
它們彙於一臂之中,而後經由長劍得以更猛烈的爆發,尚懷通掠來如猛虎。
從這一式開始,女子完全失去了承架之力。
剛剛調整好架勢的身體隻能匆忙架刀,但失了疊浪的增幅,隻依靠真氣與力量根本無法抵禦這比剛剛任何一式都更沉重凶猛的一劍。
【五火照命】
發自心肺脾肝腎五臟之中,五力相合,是由內迸發出來的磅礴外力。
張君雪橫在胸口的重刀瞬間崩潰,架勢散開,重刀再次砸上了胸口。
剛剛才受的傷勢又一次遭受重擊,女子悶哼一聲,一張嘴一大口殷紅的血吐在了刀身之上。
四方看台響起連成一片的驚呼——這絕對是可以結束比鬥的形勢了!
古光臉上再不見一點溫和之色,繃得宛如鐵麵,張家亦是一片壓抑的沉默。高台之上,官員們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下了討論,顯然這一場雙方出招之暴烈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擂,已不是可以輕鬆觀看的切磋。
而在擂台之下,楊顏握著刀柄,在張君雪被一劍撞開的時候他就麵色一緊,當那一大口觸目驚心的血吐出來時,少年更是心中一攥,偏過頭,小心地看向身邊之人。
裴液麵無表情,嘴角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安靜得有些嚇人。
楊顏其實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大兩歲的兄長真正生氣的樣子,他有時會有些不高興,但從沒有真的到“憤怒”那種地步——即便那夜在武場中麵對那老賊,他也沒露出太多怒火。
但現在楊顏確實感到了那種埋藏的暴烈。他有些想說什麼,但又不太敢開口,最終還是沉默。
擂台之上。
戰局仍在持續。
縱然高下已然清楚地顯現出來,擂試已可以終結,但雙方卻顯然都沒有考慮這種可能,這一場,似乎必要有一個人躺著下去。
而這一招之後,尚懷通再次停劍。
他或者是要在重重催逼的幽境之下喘息一口,或是並不急於抓住空隙將劍送入女子咽喉或者胸口——以沛然的劍擊潰女子的防禦,仿佛就是男子目的本身。
而看台上許多人,此時也確實感受到了那意境的變化,全場之中,那些本來幽渺、此時暴亂的東西,正隨著尚懷通每一招的出手,一層一層地朝男子身上積壓而去,此時已去了大半。
其沉重可以想象。
但哪怕承受著幽生之境山一般壓力,麵對女子幾乎竭儘生命的對抗,男子的劍依然不可阻擋地推進著,倒是張君雪在幾招之後,徹底失去了重新組織疊浪的機會,變得毫無還手之力。
拄刀而立的女子粗重地喘息著,嘴角血液未止,一身筋骨仿佛發出不堪重負的顫抖,尚懷通卻又沒有看她了。他頭顱低下,仿佛有些承受不住那些摞上來的“意”的重量,盯著手中的劍喃喃道:“第六式【六火顯命】。”
再一次的動如猛火。
耀目的火光凶猛地淹沒了視野,張君雪眼中充塞著這一劍。
但她此時已失去了全部的手段,隻有再一次撐著傷體抬刀而架,再一次仗著神鬼般的筋骨承受著換一個人來早已不能承受的重擊。
“命”即是燃料,“火”即是攻勢,在第一招點燃出爆發的火焰後,男子後續的一切進攻都建立在這熊熊燃燒的火中,此時六劍拉成了六道焰流,幾乎將女子整個籠罩了進去,吐出來時,已是一具再次殘傷的軀體。
更多的絲縷朝尚懷通湊了過來,這些招式就像召喚,隨之而來的積壓就像等待。
這一次,每個人都瞧出男子的不堪重負了。
不再隻是低垂著頭,肩膀也有些耷拉,尚懷通粗重地喘息著,停劍在身前,眼睛瞪大望著地麵。
他是帶著整套劍立在絕壁崇山之下,迎著它們等待的目光,用每一招地告訴它們——我們下一刻就翻過它!
而這樣的訴說,已經進行了六次。
幾乎所有的絲縷都聚集了過來,圍繞著這處阻斷,看著這處缺口,等待著男子承諾的通路。
此時,正是學會這幽生一劍最險難的關礙。
他要背負著整個意境搭起這座橋梁,難點其實不在“貫通”,而在“背負”。
麵前的女子,他若想要將其除去,隻在五招之內。【疊浪】當然足以對他造成傷害,甚至有著致命的危險,但他會更快、更無可抵禦地把劍穿進女子的咽喉。
一群廢物中一個不那麼廢物的五生,開什麼玩笑。
他真正的敵人,一直都是這門劍術。
一直以來,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背負不住整個意境的重量,在“貫通”發生之前,自己先一步失去了完成它的資格。
但此時,在精神已經逼近極限的情況下,尚懷通提著劍抬起頭,赤紅的雙目下,嘴勾出了一個明顯的笑。
隨著每一劍的結束,他一直在感受著、計算著,而形勢在此時分明了起來。
——隻剩最後一劍,而他清楚地感到在極限之間,自己的精神猶有足夠的餘裕來承載剩下的絲縷。
他可以承受住這一片幽境,那麼,擊敗她就好了。
尚懷通兩腮被咬緊的牙關繃緊,他昂首,鼻腔舒出一口濁氣,握劍的手臂再度繃起。
第七式——
他猛然回正頭顱,麵前風聲驟緊。
伱隻要多給女子半息喘息的時間,她就會立刻反給你一道暴烈如初的刀光!
張君雪亦可以分明地感到整片意境朝男子傾瀉而去,那是他掌控它們的過程,但同時也必須承擔那份重壓。
這當然是出招的機會,此時也正有出招的機會。
她沒有花哨的技巧,也不會更多的招術,依然是將筋骨之力儘數爆發,哪怕浴血受創,一記【斬腰】依然絲毫不打折扣地斬了出來!
尚懷通卻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她,隻頓了一下,口中就依然將心裡的念頭喃喃了出來:“第七式”
長劍驟然縱起。
也就是在這一劍麵前,許多人才突然發現,男子.似乎是一直在一刻不停地使用著他的《拔草篇》。
甚至沒有被打亂一點順序。
他寧願吃虧,也要進行完【三火藏命】。
無論張君雪進攻或防禦,勢猛或勢弱,他一直如此推進著自己的劍式,順便將張君雪壓入了慘烈的境地。
女子在他眼中,仿佛隻是一個供他出劍的木人,一個接合這門意劍的工具。
正因她的存在,幽生之劍被阻斷的前路才暴露出來,而這正是男子等待、尋找一株韌草的目的。
——如果,你不為我撐住這個傷口,我怎麼縫合它呢?
此時,當然仍是如此。
《拔草篇》之七,【七火無命】。
沒有任何意外,張君雪的重刀在這一式麵前被摧枯拉朽,帶著胳膊蕩出了一個失控的圓環。
同時再度遭受重創的,是她已經傷疲至極的身體。
《拔草篇》,每一招都是暴烈無退的攻劍,至此,已經抵達頂峰。
刀被擊開,張君雪身前空門大露,然而如之前一樣,尚懷通並未將長劍刺上去。
擂台之上,他停劍,靜了下來。
每個人都感受到了什麼。
在這一刻,隨著第七劍的出手,最後一份絲縷也朝他聚集了過來,整個意境真的完全係在了他身上。
《拔草篇》中所攜之情與意,此時完全融入到了幽生之劍中。
最困難的“背負”已然完成了,那麼下一步,就是一劍而決的“貫通”。
沉重的意將尚懷通的心緒壓得幾乎窒息,但他的嘴卻在粗重的喘息中咧了開來,男子絲毫不憚於表達自己此時的暢快與欣喜,在閉上了眼睛之前,他先往高台投去了一眼,回過目光時,又掠過了台下麵無表情的裴液。
然後他闔目,嘴上輕聲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