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重會
歡笑、矛盾、鮮血離開奉懷後的種種仿佛都從這柄劍麵上掠過,裴液從未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
這並不是一條無人走過的路,有些答案其實他早就見過,隻是意識到自己見過,卻往往是一個更加艱難而孤獨的過程。
裴液怔然望著眼前的劍身,上麵終於凝定出他自己的眉眼。少年望著他,嘴角牽出個寧靜溫和的笑。
他知道自己遠未成為他們那樣明澈而堅強的人,但在一瞬間他確實觸摸到了那令人感動的心境.當墜入最血腥的黑暗之後,你已經能做到再一次用生命酷烈地揮劍,是否也應能做到,坦然地麵對這一次揮劍的結果呢?
在往後的多少年裡,他會永遠努力地奔它而去。
“謝謝你,明姑娘。”裴液輕啞道。
他這時意識到從多久多久以前,女子就一直在想辦法關照他的心神,“謝謝你對我這麼費心。”
明綺天轉過頭來。
“我不會讓你死的。”少年直視著她清透的雙眸,認真承諾道。
沒有沉重的憤怒,沒有猙獰的青筋,他輕抿著唇,握住了從雨幕中飛回的斬心琉璃。
這是明綺天和裴液進入崖洞的第十一個刻鐘,“冰雪身”還要再過半刻才能完成第二個周天。
紀長雲麵沉如水地走進蓮心閣最深處的陣樞石門,幾位陣師依然圍坐在這裡。
章蕭燭得知當前形勢之後,是把事情脈絡先往後放,寧可與謀者消去那些第一時間的線索,也要先往大崆峒中搭救。
司馬停下身形,以劍撥開灌木枝葉看向地麵隻有一雙腳印。
崆峒,五峰蓮心。
也就是從這一環連連崩潰——劍腹山中一次失敗的出劍,是明綺天和那少年親眼所見。
那鶴檢說台主不知去向,顯然是謊言中的謊言。
他們現在當然不信任崆峒,紀長雲清楚無比,但這才更令人握緊劍柄他們隱瞞章蕭燭的去向,章蕭燭還能去做什麼更重要的事呢?
當然是.明綺天。
司馬隻停頓兩息,從此岸斜向後而去,果然隻走了一裡,就見到少年那無法再掩飾的蹤跡。
也就從未離開崆峒。
固然崆峒之大,又無線索,章蕭燭幾乎不可能在司馬和衣端止之前找到兩人,但.萬一呢?
你永遠無法知道仙人台這幾年又弄出了什麼新異的法器或陣術,而萬一明綺天剛好還能再出一劍,就此引來了章蕭燭呢?
這個世界上最容易發生的就是意外——歡死樓謀劃二十餘年,本來隻待明綺天入劍腹山就猝不及防地發難,乾淨利落的計劃,如今還不是一步步走到了這個境地。
他一定是在和自己見麵之後才從某些自己至今想不出的細節完成了試探。
紀長雲立於寒冷風雨之中,闔目良久。
青影與火線一掠而至。
正如他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隋再華是怎麼發現自己的想法,但他無比清楚,一定要在他接觸到仙人台的人前,不惜代價地將他殺死。
山陣早已監視了無洞的青鳥,但沒想到他們竟然放棄了這最可靠的手段,轉而以隋再華向府衙遞信。
————
如果他沒出那一劍,本來可以全不在意。但一搏失敗之後,他已絕不能任由兩人活下來。
這確實是令紀長雲十分難受的動向。
換句話說,隋再華可以告訴任何人他所知道的事情,那也一定會是崆峒麵臨的最大厄難。
但明綺天一句話,就會令崆峒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紀長雲幾乎不可能坐視此事的發生。
他不知道司馬那邊情勢如何,但本應出現在崆峒的章蕭燭一直沒有露麵。
如果明綺天被章蕭燭先一步找到了,隻有他也在,才能確保殺死章蕭燭。
找不到隋再華那就管住入山的仙人台好了。
他確實沒有遮掩自己的情緒,因為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這些細枝末節已經全不重要了。
確實是兩隻窮途末路的傷獸。
溪邊。
————
可隋再華仍然沒有處理掉。
他們已完全沒有反抗之力,紀長雲相信的,隻要比仙人台快上一步.
隻是如今天已經開始昏黑了。
“那道真氣還沒有動靜嗎?”
紀長雲抿唇冰冷點頭,一言不發地提劍而出。
無、隋二人的難纏超乎他的想象,但他依然相信章蕭燭還不知道這件事,因為那信的遞出是在【山中甲子】剛剛啟動之時,如果那時候隋再華就知道一切,後麵的事情就根本不會發生。
局勢已經岌岌可危了,他此時隻能拚儘一切地賭上,正如和【司馬】交易的那樣,他一定會把仙人台留在崆峒,不令他們輕鬆地弄清楚脈絡.如此在沒有仙人台插手的天黑之前,令歡死樓儘快地完成對重傷逃逸兩人的捕殺。
他們隻用一個刻鐘就確定了負傷而逃的兩人絕沒有越過小溪。
紀長雲調勻呼吸,蒼老的眼眸寒如薄刃,麵無表情向著山外一掠而去。
——他是背負著女子而行,甚至已沒有縱躍樹梢的氣力。
無論那少年多想了一層還是少想了一層,他確實又多爭取了一刻的活命。
男子的鞋子,而且歪斜、深重,步距不一,在泥濘的林地裡深一腳淺一腳,零星的血跡剮蹭在樹乾或枝葉上。
“沒見到,山主。”幾位陣師如今已接受如今山門易主的消息,“從您吩咐下來,這道真氣一直沒有露出任何蹤跡,代表他沒有經過任何山陣圍護之處。”
他一定得先確保明綺天的死。
於司馬而言,隱憂的唯一變數就是明綺天受《姑射心經》的影響程度,如今女子甚至已沒有行進的能力,代表她已完全不能禦使真玄。
果如所言,這是她的命體根基,一身修為所係.一朝崩毀,形同廢人。
在前麵的路程裡少年努力地偽裝出女子攜他飛行的假象,如今更是他們虛弱瀕死的明證。
一名真氣枯竭、重傷負人的少年一個時辰能奔跑多遠呢?
超不過十五裡。
司馬鬆握了一下劍柄,之前的戰鬥他幾乎沒受什麼傷害,如今實力仍有十之七八,而衣端止麵具威冷地看了一眼旁邊藍鱗金瞳的男人——他被削去的隻有生命,沒有力量。
蒼茫幽寂的深山,天色才剛剛有些昏暗.一個時辰之間,方圓一百裡之內,不會有人打擾這次獵殺。
青衣一掠而起,火焰緊隨其後。順著痕跡直直追去,完全可以看出少年真氣的枯竭,很多時候他是純用傷疲的筋骨在奔跑,而後經脈樹生出些真氣,就被他立刻用掉,完成幾次可觀的縱躍。
隻用了四十個呼吸。
兩人就來到了這條跌撞腳步的儘頭,腳步中斷於此,兩人仿佛憑空消失,衣端止提槍四方眺望,司馬卻隻回頭望著這處地方——前麵遠遠可見的高深峽穀,就是聞名崆峒群山的‘大天瀾’了。
尋得此處藏身,他們本來可以再多活一個刻鐘的。
但很不幸,他很清楚這是什麼地方。
司馬收回目光,輕輕後掠幾丈,來到一處奇異的角度。
撫劍抬起頭,崖壁上那處隱蔽的洞口映入眼簾,洞口的藤蔓是被新鮮撥扯過的痕跡。
裡麵兩道細弱斷續的呼吸如此鮮明,它們正緊密地貼在一起。
縱然幾乎確定那位女子已化為砧板魚肉,司馬還是給予了最鄭重的出手,按劍緩緩貼到崖下後,衣端止才從樹梢一掠而上,嘯烈的火海卷上槍尖,方圓數十丈的雨珠都被乍時清空。
在火槍貫入洞中的下一瞬,司馬便沒有任何停頓地拔地而起,青衣緊隨而入,漠然的目光一瞬間將洞中一切收入眼瞳。
兩條大口呼吸的白魚。
沒有伏擊,甚至也沒有人影。
兩條魚已然不再彈跳,魚眼呆滯地貼在石板上,再過片刻就會自行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