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聊前路
裴液坐在車中平穩地往醫樓而回,還不時聽到窗外傳來自己的姓名。
仿佛一座大湖被投下巨石,裴液眼見著這些激起的波紋朝著全城擴散開來。
很難形容此時的心緒,十七年的生命裡,少年第一次處於這種位置,太突兀、太高了,仿佛把一個腳踏實地的人驟然提上雲霄,在興奮刺激的澎湃中,必然也夾雜著一種驚慌。
裴液忍不住想和人傾吐一下這份心緒,但下意識挪了下目光,那襲熟悉的白衣已經不在身邊,而那道無話不談的青影,更是已經遙在千裡之外。
裴液微微怔然,肩上小貓忽然冷靜道:“裴液,你現在是真的火了。”
“.”裴液轉頭看著它,這雙琉璃碧眸一如既往的清透。
裴液從肩上把它掐下來,其實他也發現了,隨著在紅塵日久,這隻小貓已不完全是那種清冷無情的樣子,也許是被浸染,也許是更多的“人性”從深處蘇醒,它把那冰冷高渺的目標埋進了深處,這些天以來,再也沒向他提過。
“.後天我要是打不過,你會幫我嗎?”
“我隻是一隻貓。”
“我死了你也彆想活。”
“我們可以解契。”
裴液揪它臉。
屈忻安靜地看著這一幕,忽然在旁邊冰冰涼涼道:“你果然是家屬。”
“.”人貓同時一頓。
車馬停在樓下,門前已立了四位甲士,披篷抱貓的少年在簇擁中走上頂閣,接受了醫士們今日的檢查,按照叮囑服用了【青帝丹】。
又來到旁邊靜室,屈忻在桌前準備著針藥,裴液坐在榻邊晃著小腿,好奇地四處打量這間儀械複雜的靜室。
屈忻走過來,裴液看著這套熟悉的針具:“這套針昨天是不是用過,我記得挺舒服的,之前那兩個都有些酸痛。”
“嗯,【春氣小針】。”屈忻端燭走到他麵前,裴液盯著她手裡的針具,有一根很粗,卻不知是紮向哪裡
“我幫裴公子脫靴。”屈忻輕聲道。
“啊?!不用不用!”裴液驚恐地縮了下雙腿。
然而少女根本沒有動的意思,安靜地看著他:“那你還等什麼。”
“.”
裴液閉上嘴翻個白眼,脫下靴衣趴在了床上。
一套針術施完,裴液渾身舒暢,坐起來懶洋洋地係好扣子:“這個針後麵還有嗎?”
“明日早晚再給你施兩次,就不影響動手了。”
裴液一笑,卻聽少女又補充道:“要是沒打過再抬過來,給你打折。”
“.懶得跟你說話。”
裴液神清氣爽地離開靜室,回到自己修養的閣樓。
飯已用過了,滿城都是升起來的燈火,裴液倚在窗前,望著這座遼闊的大城和遠方暗下來的天空,知道今夜自己的名字會響起在無數人的口中。
大約就是在月亮從窗邊探出半個腦袋的時候,一截劍鞘從樓簷上伸下來敲了敲窗框。溫和微疲的老聲從上麵傳下:“裴公子今日感覺如何啊?”
裴液躍上屋簷,明月之下,隋再華蒼發束背,席地盤坐,單劍放在膝上,清酒放在旁邊。
“您這幾日好像很忙。”
“和伱說要高升了。”隋再華遞給他一隻滿盞,淡聲道,“今日接的印。”
裴液在崆峒就聽他說過“都督”的事情,但那時似懂非懂,直到這兩日來,從他人口中和自己眼中,他才隱約意識到麵前老人山一樣的高位和權力。
但無論那時還是現在,老人的口氣確實都聽不出什麼興奮和滿意,他隻是坦誠直白地告訴少年。
兩人已經頗為熟悉,裴液忍不住問道:“您不高興嗎?”
“嗯?”隋再華微訝,一笑舉了舉酒杯,“瞧不出我的鬆快嗎,平日我可不飲酒的。”
得任都督、劍會有成、崆峒事畢,三件大事全部有了著落,老人身上確實顯出明顯的輕鬆,他抬頭一飲,滿足地“哈”了一聲。
但“輕鬆”和“高興”畢竟不一樣,裴液想。
老人既然不回答,他也不追問了,搖晃了兩下杯中清液,月波微漾,舉杯一口飲儘。
“我一般也不飲酒的。”
“哈哈,今日得意嗎?”
“.得意。”裴液頓了片刻,還是忍不住笑道。
從出門程元期對他的躬身一禮開始,無論是從未想象過的車馬隨從,還是隨意出入威嚴重權之地的身份,以及任何行止都被預先準備,每一點意願都被恭敬重視.都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固然有尷尬不適,他也不肯放棄對他人的敬稱,但這種少年世子般的感覺還是令他難以言喻。
尤其剛剛選劍會上的唱名。
他和屈忻說“等我八生了,我一定也能上鳧榜”,何嘗不是心中湧動的微緒作祟——這些打擂的劍者真是厲害啊,但真的有我厲害嗎?
比劍賦,我比你們任何人都高。
當然這道意識沒有吐之於口,甚至沒有清晰地顯露在心裡,因為更前麵的牆是理性的現實——無論多高的劍賦,你要先把它兌現出來才算數,現在沒人認得你裴液,你剛剛六生,劍也才初入靈境,隻有你自己相信自己。
所以你得憋在心裡,沉默地努力,直到一點點令所有人相信。
但這個過程被老人揮手揭去了。
——你是少隴第一的劍賦,就該拿少隴選劍會的第一,理所當然。
那一刻他真的心潮澎湃。
“我說了,你是新任都督的翼下白鶴。”隋再華傾酒,眺望著這座腳下的大城,“是你的,就沒人有資格要你謙讓。”
“.隋大人。”裴液終於忍不住傾吐出另一份心緒,“我其實心裡有些忐忑。”
“嗯。”
“一下子來到這麼高的位置尤其,這不是我一步步打上來的而且,太多人了.”少年蹙眉輕聲,“我沒試過這樣。”
“是,今明後三天,會有無數人質疑‘裴液’這兩個字。”隋再華偏頭看他,“而且一定會愈演愈烈,我做出決定的時候,就知道的。”
“那您還”
“你害怕嗎?”
裴液怔。
“你害怕打不贏他們?”
“.我擔心打不贏。”裴液沉默一下,“我不認得那幾個很厲害的人,不知道他們有什麼手段.而且他們都是八生。”
“我正是要你如此上場。”隋再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