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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6章 鏡中見我(1 / 2)

第426章鏡中見我

裴液正想再往下看,畫麵卻忽然斷掉了,一切乍然碎成了漆黑。裴液知道這是【見身】殘損的後果,他蹙眉往前拉著時間,終於在大約一天之後,畫麵再度回歸了。

時間靠近黃昏,雪似乎已下了一天一夜,此時更是尤其大,車隊眼見是無法前行了。

先前規劃的路線恐怕也得改換,前麵傳來了呼哨:“大人有令!暫尋空地紮營歇息!”

‘裴液’此時躺在了露天的牛車上,他偏了下頭,身旁瞿燭正抬頭看著天空,於是他也向天上看去,一隻黑色的鷹影盤旋在那裡。

裴液注意著身旁的男子,他從未和這個年紀的他如此相處。

裴液知道此時他已和歡死樓勾結在了一起,幾張幽靈般的戲麵正輟在周圍暗深的風雪中。

這次刺殺最終令喬昌嶽占據了工台少卿之位,作為交換,他幫歡死樓完成了金玉齋向崆峒二十年的心珀供貨。這是【鏡龍劍海】計劃的關鍵一環。

而在兩個月後幸存的隋再華從死境攀了回來,令喬昌嶽落馬伏法,今日並肩躺在牛車上的兩人從此各奔天涯,化為仇敵。

瞿燭這時回過頭來,笑了下翻身下車:“餓死了,我去幫著收拾灶火。”

‘裴液’點點頭:“去吧,這兒我一個人支就行。”

當他一層層支起營地時,那邊粥也熬好,旁邊卻有人急促地呼喊他:“少卿大人急叫您過去!”

畫麵一陣破碎淩亂之後,失真的話語在耳邊清晰:“.幾位少俠說之前放了呼哨,但前麵兩名引路弟子一直沒有找回來,他們疑心是迷了路,正要一同去接。我想你隨他們去一趟,萬一有什麼困難大家一同協調。”

“哦,好說。”‘裴液’一抱拳。

裴液這時已明白過來,佩主言行劇烈、心神躍動的地方記錄得深,而睡覺閒談走神之類度過的時光記錄得淺,也就多被磨損。

但沒有關係,裴液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麼事情了。

新雪險滑,安危不定,那兩位較熟地形的崆峒弟子便往前去探路,來為車馬留下指引。

而後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隋再華和幾個崆峒弟子向前去尋,果然見到了他們留下的刻字,原來是往更前去探路了。幾人說說笑笑地走回來,隋再華回到牛車,又在瞿燭旁邊坐下。

這條車隊中全是陌生的人,兩位朋友幾乎全程倚在一處。

“我想到了府城,還是得多仔細那個喬昌嶽。”‘裴液’磕了磕靴底的雪,倚在車上呼出一口白汽,“有些話沒法跟大人說,他耳朵太硬。但我聽說這人積威深重、城府陰森,又瞧不起外官,咱們大人奪了他官帽,弄不好發什麼瘋。”

“發什麼瘋?”瞿燭似乎一笑,躺著沒動,“咱們護著大人,還能遭他下毒不成?”

‘裴液’哈哈,又沉默一下:“你莫說,做官這麼久了,我還是神經敏感,半夜老莫名驚醒,總覺得刀劍就在身邊.這種事雖然聽來過激,但細細一想,咱們大人又無靠山,他就是真把咱們殺了,隻要一年半載查不出來,到時候新案子壓舊案子,還有人會記得呢?”

“.”

‘裴液’輕歎:“公道靠人討。”

瞿燭沉默了一會兒,卻輕聲道:“沒有靠山,在府城的官路寸步難行。”

“是啊。”‘裴液’歎,“我剛剛還和大人提,他做到工台卿,恐怕也就到頭兒了,不知他是沒聽懂還是不願多想。所以還是得咱們撐著大人,大人有能力有抱負,也是我此生僅見的正直之人該走到高位去。”

瞿燭忽地笑了出來,偏頭看他:“大人若是沒有靠山的老鬆,咱們就是樹上兩隻鬆鼠,鬆都長不高了,不擇它樹而居也罷了,你還想著拔它?”

裴液泛起一陣寒意,然而這具身體卻十分放鬆,微笑:“你這話我可要報給大人。”

又斂容望天,頓了下道:“鬆非不長,根生得低而已。”

他偏頭看向身旁男子:“但再低的鬆也是鬆,再高的草,也究竟是草。”

“.我記得那天雨樓上,你不是一心想走到高處嗎?”

這具身體沉默片刻,輕聲道:“大人以白身登入一品.其實我想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是啊,隋大人也是寒門,裴液默然想著。

瞿燭挑眉:“嗯?”

‘裴液’望天抬手,緩聲誦道:“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

“罷了,你呢?”這具身體轉過頭笑道,“我剛才和大人提了你的‘八仙過海’雲雲,大人說形容得準,卻沒聽你談過伱的‘法寶’呢?”

“.”

“嗯?大人沒和你聊過嗎?”

“.聊過,但”瞿燭沉默一下,“有時為了拿到‘法寶’.不得不拋棄許多。”

“.什麼?”

“沒什麼,隻是,總得過海。”

裴液盯著這個男子,隋大人確實曾親身經曆這段夢魘,他的講述在二十年後依然嚴絲合縫,但這時他顯然沒有把警惕的目光放在這位身邊的同僚身上。

而裴液知道瞿燭沉重的背負,所以此時也清楚他必然向上的決心。

那麼是歡死樓已經為你鋪平了在府衙的道路嗎?你已經失去了師父和師弟,此時又寧願出賣相處七年的長輩?就如此孤身一人,徑攀高峰?

這很像他,但又不太像裴液努力想看透這個男子,他知道隋大人最終還是破去了這場圖謀,令對方隻能二十年藏身暗處,可這時的言行顯然昭示著他未來的抉擇。

裴液沉默想著,麵前景象又一次破碎,再次聚合時,又是一天過去了。

隊伍已在“大天瀾”之中。

而且已經警惕的停了下來。

一種繃緊的氛圍籠罩著整個隊伍,視野中每個人都是按劍警惕的姿態,裴液立刻找準了現在的節點,已聽到自己肅聲道:“我們總得知道發生了什麼。”

身旁的蘇旭春啞然,季長存點了點頭,‘裴液’提劍從馬上飛起,已沒入了身後的風雪中。

是的,這是四位向前的弟子全部失去音訊的時候,隊伍中每個人都意識到了不對,但他們已身在“大天瀾”的深處了。隋大人想起了那奇怪的腳印,意識到探路弟子為他們指示的可能是另一條路。

從車隊上方掠過時,裴液飛快地在隊伍中尋找著那個身影。

他果然出現在了視野中,但這具身體絲毫沒有加以注意——瞿燭是低著頭,提劍往俞朝采那邊走去了。

‘裴液’孤身一人穿過風雪,臉頰被割得生疼,即便用了真氣,視野還是被限製在五丈以內,他艱難地破出了這座峽穀,向著記憶的方向奔去。

裴液沒完全從這種場景的突然轉換中適應過來,但這具身體蓬勃如鼓的心跳已經完全傳遞給了他,一下攫住了裴液的喉嚨。

隻因他太熟悉這種身體狀態了。

奉懷酒窖、薪蒼深山、相州原野.這種逼命的緊張,不安中極致的冷靜,冰冷的血在身體裡澎湃奔流完全令他感同身受。

是的,他是在二十年後旁觀這場早已塵封的慘案,但那時的隋大人卻是真切地孤身絕境,他不知道敵人是誰,也不知道會從哪來,敵人幾乎確定會是玄門,而他從不曾麵對這樣強大的敵手。

大雪深山,他如今冒險離開車隊,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去,亦不敢想自己回去後會看到什麼場景。

隻有在風雪彌漫按劍向前,在另一條路剛剛拐過山坳的時候,那血腥一幕就撞入了視野。

再多未知的恐懼也沒有如此直接的死亡刺眼,兩位探路弟子已被雪掩埋了一半,流瀉的血滲入雪中,又被凍成冰晶,脖頸間豁開的裂口已經覆上了冰霜。

身體陡然沉冷,‘裴液’緩緩握緊了腰間劍柄。

一襲黑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前方,在一片亂白之中宛如幽靈,鬥篷下露出半張麵目,是一副色彩鮮豔的戲麵。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歡死樓的人。”

裴液記得老人的這句話,但這時他感受到了這具身體的驚怔,目光凝定在戲麵上——這並非麵對明顯危險的陌生事物的狀態。

隋大人好像.曾經了解過他們?

沒有任何停頓,視野中幽靈一掠而逝,裴液完全追不上這個速度,但這具身體已鏘然拔劍,金鐵交擊之聲貼著耳朵傳來,脖頸已感到鋒然的寒意。

激烈迅速的搏殺驟然爆發,視角劇烈變換,迸裂的劍影充斥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裴液沒有去解析這場戰鬥,固然和隋大人感同身受,但這畢竟是二十年前的舊影了,他早已知道它的結果。

他仍在想著瞿燭按劍走向車隊前方的身影,漸漸蹙緊了眉,明明看見了這些不曾看見的事情,莫名的抵牾感卻更重,隻覺答案反而離他越來越遠.

但他忽地目光茫然了一下,敏銳的劍感一下把他拉回了當下。

紛亂的劍影依然在交錯,但一種怪異的感覺已不可抑製地湧了上來.隋大人,怎麼這樣出劍的?

裴液隻見過一次隋大人出劍。

正是在大崆峒的山雨中,他將司馬釘在地上的那道驚豔劍光。

隋大人是修劍院的監院,這當然不是誰都可以坐的位置,他曾在博望謙遜地說自己天賦不高,但那釘死謁闕的一劍幾乎令裴液側目神往。

所以他當然可以辦選劍會,正因他是整個少隴有數的劍道大家,他在修冊會上說的話,往往一錘定音。

可現在自己麵前的這場鬥劍

絕非不激烈、也絕非水平低下,實際上每一式都紮實得可怕,這具身體對鬥劍的理解也無比深刻,至少已超過尚懷通之流,兩人之間的博弈令人驚心動魄。

但自己手中的這柄劍就是仿佛被框死在了某個無形的牢籠裡,它是一件兵器,而不是“劍”,沒有乍現的靈光,沒有神妙的飄折,隻令裴液覺得處處掣肘。

他怔忡地看著這場鬥劍,隻覺那種抵牾之感越發明顯,隱隱意識到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

然而更近在眼前的是這樣的劍根本不足以拿下這場勝利。

這位八生戲麵強得可怕,裴液心疑其足以位列鳧榜前五百,隨著時間的流逝,隋大人在劍上的劣勢幾乎無以支撐,身上已經破開幾道裂口,劍勢被壓迫到了崩潰的邊緣。

而下一刻,嘯烈的火海從周圍的虛空中蓬然升騰。

這正是劍勢將潰的前一刻,裴液比任何人都清楚手上這柄劍再也沒有任何餘裕,此時傾覆的火海更是脈樹境幾乎無法應對的手段。

裴液想不到老人是如何在這樣的絕境中拿下勝利,但這具身體縱然全身繃緊,卻真的沒有瀕臨某種歇斯底裡的極限。

他近乎從容冷靜,漫天火海傾壓而來,劍鋒直指咽喉,這一刻時間如同靜止,隋再華擰身橫劍,在身後筆直的雪鬆上連蹬七步,炸開的劍氣一瞬間破開火海。

他把手伸向背後,裴液才意識到袍下一直掛著另一支握柄。

一朵朵火焰粘連在衣服和臉頰上,撞開火幕的隋再華冰冷望著這張戲麵,對方鬼魅的劍光已更快地貼上了他的脖子。

而刹那之間,劍斷喉裂,一道世所難及的驚豔刀光切斷了一切。

刀和劍的柄有很明顯的不同。

靜謐的月夜下,瞿燭輕輕摩挲著袍下的直柄,麵前大河寬厚地流過。

這是萬物肅殺的季節,但身後的種子無聲生長著,觸角般的玄氣向著周圍緩緩鋪展。

瞿燭轉過身來,麵前是一幅仙詭美麗的畫麵。

司馬確實活不成了,他已經完全獻出了自己的身體,本就殘破的四肢和軀乾此時完全解離,血肉塑成一朵朵精致的花。

那枚仙火投影落在地上,當它溝通到遠方的那一刻,透明的火焰就已從芯子裡遊走出來,將整朵焰花化為無色。

如今這些火焰鋪開成一片純潔的聖靈之境,它安靜燃燒著,草地和月光都仿佛蒙上了一層晶瑩的琉璃,方圓已然二十丈,卻仍在向外延伸——這個過程需要大量的靈玄。

火焰的中心生長起一顆瑰麗晶瑩的樹。

那正是司馬的全副經脈,已經全被這種火焰包裹起來,另一枚‘星火’居於中心,它生長著,漸漸修長、崢嶸、美麗,骨攀附在上麵,血肉則在末端開出柔豔的花。

這個過程似乎並不痛苦,司馬安詳地闔著眼睛,火焰緩慢從經脈向外浸染著每一寸筋骨、每一朵血肉,像把一顆詭異的樹一點點結成琉璃。

瞿燭安靜看著,他耳聞過這種事情。

——“【戲君】身在何處呢?”

“仙火所至,【戲君】無處不在。”

這是十七年前的問答了,但瞿燭每一天都清晰地記得這句話。

一道陌生的意誌已經開始從這種純色的火焰中蘊生出來。

“無麵”先將這具軀體變得靈性而純粹,它洗煉過的每一份血肉都可以被意誌抵達。而後“仙火”會由投影上溯本體,當真正的仙火從它的深處湧出,也就帶來了其中蘊藏的意誌。

瞿燭安靜地看著這一幕,晶瑩的火耀映在戲麵上。

“陣備好了嗎?”司馬忽然張開眼眸,嘶啞道。

“躍遷三百七十八裡,落位之後,南行八十裡,明綺天正在彼處。”瞿燭輕聲道,“半刻鐘了,仙人台已經開始收網。”

“來得及。”

司馬緩緩闔上了眼眸。

蜿蜒一丈多高的瑰麗之樹上,透明的火焰就此覆蓋了每一條枝乾、浸染了每一朵紅花,做好了滲入其中的準備,一切仿佛在這時寧靜。

那道即將入主的遙遠意誌已經從火焰中完成了蘊生,但它依然包蘊在火中,隻有真正掌控軀體之後才能獲得對外界的感知。

司馬低頭對著這枚成型的“胚芽”,恭敬地緩緩退出自己的軀體。

瞿燭望著這一幕,幾乎可以預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司馬的意誌被火焰替換,而在那位傳說中的【戲君】入主的第一刻.這具身體就會開始溝通天地,向著天樓邁進。

這幾乎是歡死樓至高的秘密,二十年來從未現於人前,若不是這樣的機會,司馬寧願抱著兩枚投影死去。

但如今.無論仙人台做下了多少防護,那道屬於仙君的至高力量畢竟已不在那女子身邊了。

鋪開的火焰終於停下,玄氣開始朝著這具身體回歸火焰燃燒之中,司馬的意誌即將完全脫離這具軀體。

四百六十裡外,星月之下,寬穩的馬車馳在大路之上,車廂裡,明綺天倚在燭火下,安靜地翻閱著劍經。

仙人台為了護送這位少君,調度了一明一暗兩位謁闕。此時四野寂靜安和,不像有任何東西會到來。

河畔的聖靈之樹上,筋骨與血肉已開始重新聚合,司馬在脫離軀體前發出最後一道嘶啞的語聲:“瞿燭,啟陣。”

瞿燭安靜地看著這副仙詭的畫麵,重傷過後的身體依然內虛。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火焰背後的那道強大的意誌,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難以控製的心肺收縮。那不是高渺的壓迫,幾乎是寧靜和平淡,仿佛一個古老悠長的生命。

他存在了多少年,八百還是一千?他掌握著怎樣的力量,足以顛覆多少東西?他將歡死樓投入世間,又是為了什麼?

無論如何,他已來到這裡了。

瞿燭緩緩抬起了手,身後的河麵上,剛剛勾畫的陣式玄妙地浮動起來。

千百條精細美麗的水流向著這顆聖靈火樹湧去,從三十丈外仙火的邊緣開始勾勒,成就了【彼岸寶筏】的樣子,它籠罩住了關於火焰的一切,絕無一絲一毫的泄露。

這是已經在河中勾勒好的陣術,也早已完成了發動的準備。

“我想,也來得及。”瞿燭輕聲道。

他安靜地望著樹頂的那顆頭顱.猛然握拳!

【司馬】瞳孔驟縮,不可置信地猛然擰頭盯死了他。

千百條細流蓬然化為水霧,方圓三十丈,一瞬間化為一片霧境。

陣中化陣,【雲鎖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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