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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章 裴之戰(下)(1 / 2)

第431章裴之戰下)

一個天方夜譚,隻能用另一個天方夜譚來終結。

所有人都還在怔忡,堂中遍布八生,玄門曆曆可數,隋再華轉過身來,裴液在一瞬間感到了被碾碎的前兆,但當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一切就與外界無關了。

他一步步地走上前來,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飛速褪去,從老人的背後,明亮的玉光鋪展開來,那是高峰寒玉之山,蒼茫遼闊、仙闕瓊樓,白雲在下,星空在上。

這是裴液第三次麵對這副景象了。

他知道他無法拒絕,正如之前兩次自己無法拒絕一樣。

崆峒的清晨,裴液用琉璃拚儘全力勝過了那襲黑袍,但他帶著西庭心,律令道“我們之間無論如何,輸的都不會是我”。

如今,他是他麵前的螻蟻,但他帶著詔圖來了。

《龍仙秘詔》與【西庭心】驟然朝彼此撲了上去,從裴液的背後,無垠無際的幽紫竹林鋪展了開來,夜空墮為更深一層的幽渺漆黑,隱約的龐大形狀沉沒在裡麵,更遠的蒼穹之上,一條橫亙山巒的長須蜿蜒著探入了人間。

仙君詔圖之卷,一瞬間和西庭仙境碰撞,停滯住了彼此。

一條直線劃分兩個世界,裴液和瞿燭分站兩邊,仙闕星雲、紫林幽天成為相對的背景,他站在白霧紫竹之中,他站在高風雪石之上。

這是直接從整個心神境打開的擂台,與上一次一模一樣,在這個世界裡,斬心即斬人。

與上次不同的是,少年的心境已然完滿,詔圖安靜地簇擁著他,他再也沒有無力跪倒了。

靜眸橫劍相對。

瞿燭沉默片刻,伸手摘下自己麵前懸浮的劍,抬眸道:“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我等你的答複等了兩天了。”瞿燭輕輕一歎,抬臂輕輕揮了揮手中劍器,神鬼般一掠而上!

早該知道這位老人如今的劍有多強,裴液在藏經閣中孤身麵對過他,鬼魅、強大、冷靜、經驗豐富.那次他捉襟見肘、冷汗迭迭,即便有琉璃的相助,他也險些被在二十息內割喉。

如今他固然已邁入靈境,但靈境之間,亦有分明的高下。

隻第一道劍動,那窒息般的壓迫就驟然攥緊了裴液的心臟,太快!太強!

黑衣一瞬間傾壓眼前,再不是剛剛試劍時的閒庭信步,這是生死之決,隻有裴液真正得見這天下無雙的鋒利!

他還是捉不到這樣的劍光,白亮隻在視野中一閃而逝,下一刻淹沒雙瞳的青色就洶湧而來,筆直,強大,驚豔——《劍掩明月》·【青天掛虹】!

張令問在前日的劍台上用過這一劍,如今它如同脫胎換骨,一步從凡踏仙,化為一道真正的青天長虹。

裴液當然還是接不下這樣一劍,劍道造詣之間的巨大差距再度朝他壓來——你踏入靈境,參透了招式的本質,抹去了招式間的空隙.那麼接下來,你是如何使用招式、應對招式呢?

‘靈’境無招之境,換種說法,亦是皆招之境。

老人顯然早踏過了它的頂峰。

裴液低眸抿唇,精神早已繃到極致,他連退三步,同時向前出劍,【食葉】剛好來得及攔對方的劍光,但三聲“叮”之後就失力失控,淩亂地貼在青光之上,亂如被劍氣刮飛的樹葉。

沒有琉璃、沒有明綺天,他在第一招就破招失勢!

瞿燭挺劍前壓,比起少年的勉強,他的劍光轉如流水,裴液咬牙控劍,而麵前展開的玄衣已遮蔽視野。

老人冷漠的平眸欺至身前,他擰腕一翻劍刃,青光驟然染為更明亮、更強烈的熾白!

殺意在裴液身前爆炸。

——《白虹篇》·【貫日】

老人顯然已得其中三昧,比起晏采嶽用這一劍粗糙而揮霍地拚劍,他是在撞入裴液身前五尺時才驟然起招。

沒有前奏、沒有延遲,兩劍之間驟然炸出一道熾亮的白虹,“夫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這合該是一擊斃命的殺劍!

快亦快不過,擋也擋不住,在藏經樓時,他就隻能用直覺去支絀老人襲來的劍光,然後帶著潰亂的劍勢和內傷被斬退。

如今令人窒息的熾光已照亮他的麵容,額發四散飄飛.裴液幾乎知道自己身處什麼樣的境地了。

熟悉的黑袍,熟悉的空無一人之境,兩個人、兩柄劍這不過是一個更大的奪魂珠。

沒有任何能幫你,那些親友、援手、外物,全都不見,隻有你自己和手中的劍,無處迂回地麵對這樣強大的敵人。

這樣孤獨的絕望.他已體會了成百上千次。

他們每一個都拚儘了自己的全部,最終依然隻能敗於這襲永遠不會死去的黑袍。

裴液抬起輕褐的眸子,沒有再回劍格擋了。

他就把自己的胸膛亮於老人劍前,那柄貼刃之劍終於被他牢牢控住,於是熾白之中,生出一道更明亮的熾白!

一次難以想象的神妙接招,以日接日,真氣刹那間彼此湮沒,兩柄劍擦出最激烈的尖鳴,瞿燭一瞬間感覺劍上沛然的力量被接了過去,兩柄劍幾乎不分彼此。

瞿燭立刻橫劍離分,這真是“長劍離鞘雲離月”,剛剛還明亮如晝的劍光此時忽然冷闊縹緲,霧氣中點出一點水潤的鬆光,正是冰冷的殺機。

任誰都要驚愕於這種變招的驚豔,兩道熾日般的強劍之中飄然生出一道寒涼的【霧中生鬆】。

這一劍精準而鬼魅地點向咽喉,但在更早一刻.少年劍上的白日已先一步湮滅。

仿佛就準備在那裡,在老人劍勢的雲霧之中,他同樣生出一道奇快、突兀,又無比合理的劍光,如同雲中掠出的雀影。

這一劍“叮”地點上了瞿燭的劍尖,輕靈的聲音仿佛鬆珠墜地。

瞿燭的劍勢第一次陷入一絲歪斜,這絲偏斜立刻化為順勢的飄折,但整理劍勢就要空隙,哪怕隻是一絲。

一道熟稔沉默的變招。

輕快至極的劍光,快後接快,雲雀從水麵一點而過,已摘出一尾擰動的彩鱗。

就這一絲空隙,這一劍就已破入瞿燭空門,瞿燭在毫厘之間頓氣扼劍、仰身飛退,這一劍還是在他鎖骨處帶起一串鮮紅的血珠。

裴液絲毫不停,下一劍驟然殺意強硬,輕涼中燒出猛火,水霧化為大瀑,筆直劍光直衝心臟,瞿燭終於收劍回身,但當他橫劍攔在這道劍光之前時,才發現這劍鋒所指.一直就是這一橫劍的最薄弱之處。

瞿燭驟然縮瞳擰劍,裴液強硬的劍光同時抵達,兩股力量在這一霎碰撞,一聲清越的金鳴響徹了這方空間,瞿燭長劍斷裂脫手。

裴液手臂同樣偏斜,他後退兩步,強行握住了顫鳴不已的劍柄,抬眸抿唇望著一丈之外的黑袍。

《黃翡翠》。他尚不曾學完的一門劍,如今如此熟稔地從手中流出,但這幾乎不是他的氣質。它理解更為深入、劍招更加沉穩,但少了很多靈光,也沒有《風瑤篇》與它相連.白玉梁的劍。

多麼明亮、漂亮的一式【拔日照羽】,真如一隻朝日直飛的修俊黃雀——現在你麵對的,不是不會死去的敵人了。

裴液輕輕揮了揮手中的劍,重新繃緊腦弦,看著另一邊的瞿燭從空中摘下一柄新劍。

他知道,他已贏了第一回合。

還有一千個回合。

從崆峒馳往府城的馬車上,裴液曾好奇詢問女子:“明姑娘,‘靈’境界的劍者怎麼區分高下呢?”

“我們說過,‘靈’境的核心是對劍的理解。你大約可以這樣想:就像下象棋一樣,‘拙境’是招式無錯,把自己的每一枚棋都打磨清楚,相就是相,將就是將,筆畫絕不偏斜;‘靈’境則是開始理解劍的規則,你清楚該如何用劍、知道每一枚棋要怎麼走,並且開始變化。”

“變化?”

“馬可以變為車,過河卒子也可以倒退。”

“這可以嗎?”

“隻要伱做得到。”

“.”

“所以到了‘靈’境,你就具備了和任何劍者弈‘招’的基本素質,但它依然是廣闊的一境,正如我剛剛所說,你理解得深、運用得妙,就站在‘靈’境的更高處。”

“那其實跟棋子的多寡也有關係。”

“對。”

裴液若有所思:“所以.靈境劍者一切變化的基礎,都是他所習得的劍招。”

“自然。”

“嗯明姑娘你會下象棋嗎?”

“還沒和人下過。”

“下次我和你下!”

“好。”

你要怎麼在劍招上勝過一個早就越過了靈境巔頂的人呢?

他習得的劍招浩如煙海,變招時的思路詭妙深奧,那是四十年浸淫劍道的積澱,對無數劍者來說,這樣的劍即便清晰地拆解在麵前,也很少有人能參透。

如果靈境是對劍的理解的比拚,那麼這襲黑袍顯然已走得太高。

這場劍鬥當然是天方夜譚,你是初踏靈境的新人,所會的劍招屈指可數,對劍的理解亦不過剛剛入門;而對方是深不可測的一道修劍之監院,無數劍才在他指導下成長,向、崔、蘇這樣的劍道天才,他隨手就能試出深淺。

你僥幸靈光之下勝他一招半式,他還有無數招可以銜接在後麵,而他隻要勝你一劍,你就裂喉而死。怎麼可能勝利呢?

除非

你真的知道他習得的所有劍招。

除非你隻要見過一遍,就絕對能看透那些神妙的思路、鬼魅的變式。

除非你親身體悟過了每一劍的所有細節,於是便能真的一招不失,就這樣踏著深淵上細韌如發的鋼絲毫不失誤地走過一千個回合。

他當然可以。

任何劍招,隻要像那樣細致地體悟過一遍,他就絕不可能再輸在上麵.不是嗎?

難以想象的燦爛劍光驟然爆發在兩人之間。

萬方而來的劍招在瞿燭手中隨手揮灑,精湛的轉劍層層疊疊,而少年隻有他屈指可數的“武器”,偶爾能在靈光中飛出一道奪魂珠中的劍式但他的劍是那樣明亮神妙。

每一次劍動他都完全參透,每一處陷阱他都心如明鏡,他顯然不曾立在這樣的高度——除了在麵對麵前之人的時候。

兩人劍光縱橫交錯,在生死間的毫厘中寸步不讓地換劍,劍刃不停地照亮蒼老年輕的麵孔又轉瞬離去,每一秒都精彩神妙,每一秒都殺機臨咽。

瞿燭的劍實在太強,在這裡他第一次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一切劍術儘數傾瀉,再沒有第一合結束後那樣的喘息,他暴風驟雨的攻勢如同逼命。

幾息之間就是一柄長劍的破碎,但他下一霎就從空中再度摘下一柄,毫無滯澀地接上剛剛的劍招,雪刃、玄衣,傾山般朝著麵前少年壓去,他雙眸冷靜,攻勢卻如一條瘋狂的怒龍。

但裴液每一劍都能在毫厘之間破去。

橫劍、刺劍、架劍、換劍.精妙而章法嚴謹。

瞿燭的劍來自隴地萬方,平庸的、高妙的;中正的、詭異的;柔和的、暴烈的當一個劍中高深之人擁有如此多的“棋子”,與他的鬥招將是一場噩夢。

然而裴液每一招都見過。

他不是第一次立在這襲黑袍對麵,那些劍暴雨般壓來,有時他是成江宏,有時他是白玉梁,有時他是季楓,甚至有時候他是張梅卿。

《玉翡劍》【嫁枝赴宴】《白虹篇》《鳳山鳴》.但更多的時候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身份、樣貌、來曆全都不清楚,他唯一記住的是那具身體死前爆發出的一生最璀璨的劍光。

如今就在麵前。

他既見過它怎麼用,也知道它怎麼破。

一道道劍光爆發又湮滅,青衣玄衣來回交錯,地上多少丈都是散亂的斷劍,而兩人身上儘是淋漓的血痕。

他們精妙地弈劍,也絕不忌諱殘酷地換傷,在這裡沒有誰的身體更強韌,這是真正的心境之決。

漸漸地他們開始喘息,開始遲鈍,然而成百上千合過去瞿燭沒有一次處於上風。

每一次竭儘全力的劍鬥都被化解斬斷,他已經從空中摘下近千柄劍,而麵前的少年依然還是最開始的那一柄。

沉默、冷靜、明亮,神妙無懈,洞察纖毫。

直到最後,瞿燭都沒能破開這柄天幕般的長劍。隨著第一千柄長劍的斷裂墜地,瞿燭仿佛又回到了過往那三十年的時光。

是永遠也悟不透的《崩雪》第三,是想不通、摘不下的埋星之塚,是歡死樓天空上隱隱約約操縱一切的手指他有時以為自己已經跨過它們——或者至少已跨過了第一個。

但如今那種無法逾越之感再次橫亙在麵前。

劍。

裴液早已跨過兩個世界的界限,此時他立在高風寒天之下,喘息著提劍望向前麵的黑袍,如果在藏經樓中他經曆了至今最緊繃艱難的一場鬥劍,如今就是把二百場那樣的戰鬥連在一起。

將一千門劍如此破去,他也幾乎到了極限。

瞿燭疲憊地倚在殘雪大石之下,眸子望著少年,聲音虛弱而輕淡:“有時我想.你肯定能想到的.但有時我又想你看起來不像那麼聰明。”

裴液安靜低著眸:“從你在藏經樓用出【逐日超影】的時候.我就在想了。”

瞿燭點頭輕歎:“那三次和你的較量,真是二十年來最大的敗筆。”

裴液當然一直記得。

為什麼他會用出【逐日超影】,為什麼同一個人,劍賦會在二十年後判若兩人。為什麼五十歲的年紀,其人如此未老先衰。

為什麼他在歡死樓羈絆二十年,為什麼他不在乎【大梁】是否到手。

為什麼他在多少年前的本子上苦苦思索“劍意如何凝而不發”,後來卻再也沒有疑問.

因為他早已解決了它。

也許在那個雪穀中重傷靜倚崖壁時,這位經曆坎坷的男子就在想,如果先來的是歡死樓.他就選擇那樣一條路。

歡死樓需要劍術,【鏡龍劍海】需要成百上千的劍來填充,時間來不及、數目也不夠,他們需要奪魂珠這樣的東西.瞿燭就為他們拿出了這樣的東西。

一枚枚采擷完畢的珠子,那不止是劍龍填充自己的食物.也是男子習劍的途徑。

裴液在崆峒第一次望入這枚珠子時就意識到這是最高效的習劍方式,所有一切的細節都纖毫無遺。但他那時想,隻有這種自身體悟還是不夠,因為缺少外界的視角,而且這種方法同樣不能超越劍賦的限製。

但昨夜他忽然明白了——那些珠子中劍者的敵手,本來就是這襲黑袍。

瞿燭在煉製那些珠子時把自己作為其中的影子,用自己的人與劍作為白板,將劍者的劍術分毫不遺地拓印下來,那麼當他本人再望入其中、替代那位劍者時,會發生什麼呢?

內外、前後,整場戰鬥都是他自己。

這才是真正拓印般的學劍,一門劍術就這樣被兩個瞿燭形狀完整地規摹在心中.這位天才不知多少次向他展露出這種神乎鬼魅的靈光,以及堅定的執行。

這樣當然是有用的。

當你學了近一千門劍之後。

因為在二十七年前,一切還沒有爆發、上代的湖山劍門還沒有確定掌門傳人時,年輕驕傲的男子就去天山腳下,聽了一場雲琅山來人的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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