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勾陳
裴液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他已經很久沒覺得“自己”如此徹底地屬於“自己”。
那些壓覆和同化都不見了,如同從靈魂上剝下一層血淋淋的陳皮,虛弱、痛苦,但又輕鬆無比。
周圍是一片遼闊的安靜。
他不知自己在這方境界裡漂浮了多久,當意識重新蘇醒之時,隻見一片仙神般的宏偉圖景。
熟悉得令他一怔。
當然還是深幽的無垠,隱現鱗片的天空,蒼山、長須,以及無垠的白霧紫竹。
這裡就是他的心神境,隻是早被詔圖侵蝕殆儘。
但就在紫竹中央,那九天垂落的長須末端,一顆明珠堅實地鑲嵌在了那裡。
長須生滿幽藍的裂傷,這瑰麗的細紋一路延伸到幽冥之上,而在紫竹林裡,這枚明珠投下了一方純淨的圓。
裴液正立在這裡。
這正是他所見那幅古老圖卷的真實樣貌,那時他以為是殘留的舊影,如今如此真實的出現在自己的心神境中。
西庭心鎮住了龍仙秘詔。
他抬頭看向這枚明珠.那是一道向他敞開的門庭。
裴液猶豫了一下,一步踏入,已在高天仙境之中。
遼闊的風與雲海,無數高低錯落的瓊樓金闕掩映其中,高低有致鋪向視野的儘頭。
裴液就立在它們中間。
旁邊上空即是精致的飛簷,前麵就是一棟高聳的雲樓,自己立足的地方,乃是白玉為地。
這當然是隻存在於詩歌和傳說中的仙國,一切都帶著高渺仙靈的氣息,裴液已在三次對決中見過它很多次,但直到如今身處其中才發現原來全都是幻影。
它們也許曾經存在於這裡,但已是不知多少個千年前的舊事了。裴液緩緩向這些樓闕伸出手,什麼都沒有碰到,隻有寒冷的風。
真實的世界向他揭露了麵容,金玉荒老,瓊樓風蝕,曾經縹緲高逸的仙山神境早已墜落了,多少年來它埋在雪裡,成為無人問津的舊影。
如今迎來了第一位生人。
裴液舉目四望,宏大、冷寂、孤獨.就如失去君主的舊國,而國之正中,是一座接天之高峰。
高高居於所有已荒涼的樓闕之上,必須抬頭仰望才能得見它的高渺,那是唯一未曾破敗的地方。
遙隱中亦可見到,一些神異的仙殿環峰座落,各自居於自己的奇境之中。這些仙殿共有七座,它們三兩組合,環擁著將更高、更接近天的一層,那裡是三座莊嚴的大殿。
沒有什麼石瀑曲徑了,那裡就是天與風與雪,夜晚或有九天的星光。
而後三座大殿拱衛著高峰之頂那唯一的宏大。
隱約在雲霧之中。
隻是這座接天峰同樣是久無人跡的樣子。
它們固然不曾倒塌損傷,但也絕不光鮮,千年的沉寂積累成如今的樣貌。裴液緩步朝它走去,漸感那已不隻是荒涼了,而是在另一種更高層麵上的封鎖、掩埋、不可觸及。
但當裴液踏上積雪石階的第一級時,一種變動發生了。
千年以來的第一個腳印烙印下去,這條路仿佛蘇醒過來,石階上的雪紛紛褪去,露出青玉般的階麵,一路向上沒入峰腰,而後呼嘯的風忽然止息,雪也不再飄下,一切荒寒的自然仿佛都避開了這裡,為這位少年讓開了一條登天之路。
蓬門今始為君開。
不必任何指引,裴液似乎天然就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裡,不知何時,瑰藍安靜的火已經開始環繞著他,它們躍動著,如同仙服、如同飄帶,如同簇擁著他的臣民這條路他仿佛走過成千上萬次,隻是那時有人並肩、有人談笑,有人迎麵交錯,那壯麗仙渺的宏大唯一飄蕩在頭上,道邊是瓊枝玉樹,而非荒蕪的風雪。
直到來到這座仙殿之前。
正是在山下所望的七宮之一,殿前牌匾上並沒有篆刻文字,而是映照著七顆排列特異的光點,周圍亦有諸多微暗的星點,如同把星空的一角拓印了下來。
它們已經開始明亮起來,不是死物,而是如同一麵鏡子映射著真正的星空。
裴液踏入殿門,積雪在融化,草木開始生長,他每前進一步,這裡都褪去一層晦暗。
瑰藍的靈火已經迫不及待地離開他的身體飛湧而去,有的點亮長明的玉燈,有的勾勒繁美的細紋,有的躍上穹頂,有的纏繞柱梁但更多的還是朝大殿的儘頭飛去。
那是一方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玉台,似乎比這座仙殿、比這座仙境更高妙古老,裴液佇立片刻,無數的瑰火環繞著他,飛舞、躍動、遮天、鋪地.在這唯我獨尊的火界之中,他緩緩將手放上了這最後一方玉台。
一切仿佛於此時寂靜。
仙音不知從何而起,玄鱗般尊貴的長袍生在他身上,金瞳、玉佩,長發飄火,裴液低眸垂視,繚繞火焰的玉台之上,緩緩亮起了一行仿佛亙古不變的道韻古字。
【參星守·玄火靈子神宮】
仿佛有什麼傳遍了整個仙境,這居於無數玉樓金闕千丈之上的神宮,在不知多少個千年之後,再次亮起了一束孤火。
深沉冰冷的黑暗中。
一點靈光般的意誌先從火焰中蘇醒。
無知無意,如同孩童初蘊的靈光。
而後就像剛出世的嬰兒一樣,它用一切手段感知著四周,蔓延出自己的觸須.觸碰到了海量的記憶。
是一顆漆黑幽深的珠子,【瞳珠】,它記錄了一個人二十七年的一切,行止、知識、情緒、心意.包括身軀和心神境,一切細微的動作、一切微小的思緒。
漸漸地它知道了自己來自何方,又身為何物。
這道意誌蔓延出去,觸及到肌骨、血肉.它們破碎殘缺,但這道意誌不需要拚湊起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這些骨肉經過純化,它們每一份都可以承載意誌,每一份都可以化為其他的器官。
司馬的身軀重新鑄成。
被驚動的魚蝦愣怔地看著河底的這一幕,有的下意識去追逐水流中聚合的血肉,直到一個巨物的雛形顯現出來,它們才一擁而散。
少隴府三百裡外,靜謐的月光下,大河無聲地流動,岸邊蘆葦叢生,一具蒼老的人形破開水麵,安靜怔然地倚坐在了一塊大石之下。
他有些好奇地觀察著四周,和那記憶中獲知的一切相互印證著。
忽然他目光一動,低下頭,手心浮出來一張紙條。
墨字瀟灑遒勁,或許是那個老人在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後一行筆跡。
“歡迎來到這個世界,給自己取個名字吧。”
他怔了一怔,不禁微笑:“人之將死,果然好發感慨,你也不能免俗啊。”
他安靜地望著天空的秋月,良久輕喃:“有什麼好取的就還叫瞿燭吧。”
風過蘆葦,魚翻水聲,他撐身站起,從記憶的儘頭到現在,他丟失了一天的信息,但自己既然出生,那並不難猜到發生了什麼。
他偏頭望向少隴府的方向,溫和一笑,輕聲道:“祝你好運。”
而後低頭麵無表情地望向掌心的白火:“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