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內心來說,岫煙當然希望自己這個自小相識的閨蜜能夠有一個好的歸宿,而且她也深知自己這個閨蜜的性子絕對算不上好。
說得刻薄一點,妙玉的性格就是虛榮矯情、浮躁敏感,還有些固執內向,有時候逆反心理也很強,若非岫煙性子極好,換個人肯定無法和妙玉相處如此融洽。
當然妙玉性格中也並非沒有優點,比如坦率直爽,或者說易衝動,也勉強算得上善良大方,像有什麼好的東西也願意和自己分享,許多事情對彆人不願說,但對岫煙來,卻願意袒露心扉。
“姐姐的氣色看起來倒是比前幾個月好了許多,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岫煙含笑捧著綠玉鬥,這是妙玉自用的,除了岫煙,彆人是用不到的,“看樣子姐姐對現在住的這裡十分滿意啊。”
“也說不上多滿意,寄人籬下,那就莫要太在意,再說了,我一個帶發修行的人,哪來那麼多講究?“妙玉臉上帶著淡淡的關心,”倒是你,在大獄裡呆了那麼久,也不好生將養一陣子,讓你過來住,你也不肯,……“
”多謝姐姐好意,林姑娘這邊人也不少,我又何必再來添亂?若是我一個人也就罷了,可還有爹娘,那就不合適了。“岫煙搖頭,”要說姐姐帶發修行,但日子還不得要過?櫳翠庵裡姐姐也修行那麼久,也沒見姐姐氣色有這麼好?“
妙玉微微一窒,岫煙無意間的話讓她有些尷尬。
要論舒適滿意,妙玉當然更喜歡櫳翠庵,不但環境幽雅,衣食無憂不說,而且大觀園的後廚還能按照自己胃口要求,隔三差五地變換著口味來,園子裡的人對自己也很客氣,妙玉很有些樂不思蜀的感覺。
但賈家陡然被查抄,才驚醒了妙玉的夢想。
緊接著黛玉和和她一起搬了出來,雖然馮紫英早就有安排,這一處住所也還過得去,所以慢慢也就習慣了。
這個時候妙玉似乎才意識到自己所幻想的一輩子住在櫳翠庵裡無憂無慮優哉遊哉,何等愉悅?但怎麼卻就變成這樣了。
出來的日子要說也不差,黛玉在這邊,馮家怎麼可能薄待?但是就是這樣一些變化,都讓妙玉有些不太適應,不太舒服。
她突然有些惶恐地發現,自己竟然連這樣的生活都有些不太滿足了,可一旦黛玉嫁入馮府,而自己又還要繼續自己的帶發修行事業,隻怕就真的隻能在京中尋個平常尼庵,過尋常日子甚至是清苦日子了,但自己還能像幾年前尚未進賈家之前那樣,節衣縮食省吃儉喲地過日子麼?
反複盤算無數次,也咬著牙關想要提前學著適應,弄得這宅子裡的人也覺得驚訝,但是妙玉還是發現自己難以再回到以往了。
像以往在蘇州和初入京師住在牟尼庵的情形她還曆曆在心,可怎麼就覺得那樣陌生,甚至是一種煎熬了呢?
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對比,特彆是在榮國府被查抄那一段時間的惶恐憂心,然後又慢慢安頓下來之後的坦然,才讓妙玉意識到自己好像本質上就是一個俗人。
自己喜歡踏雲坊的各式鞋履,裁霞樓的襦裙、束腰,萬帛坊的裹胸,還有妙錦社的鬥篷、褙子,這些都是京師城中頂級衣飾製作作坊,不但替皇宮訂製衣衫服飾,也為京中豪門貴婦和大家閨秀們製作內外衣裳。
除了這些,還有那玲瓏閣的茶具,蘇記食府的各色小吃,如果脯、炒貨,還要她半日也不能離的茶,老君眉,也就是君山銀針,六安瓜片,還有老家姑蘇的嚇煞人香,都是妙玉的最愛。
還有這隨時侍奉在側的小丫鬟,也替自己省了許多操勞,最早自己還不適應,但是現在,燒水倒茶,疊被掃地,做飯洗衣,都要自己來一力承擔,妙玉想象不出來,沒有了現在這一切,自己未來的日子會怎麼過。
正當自己在慢慢接受這一切的時候,妙玉卻發現馮紫英對自己的態度似乎越來越有些變化了,變得越來越疏淡,甚至有些無視的感覺。
雖然到現在妙玉對馮紫英的態度都是複雜難言的,她當初斷然拒絕了給對方作媵,對方卻沒有做惱,隻是說這是受了林如海的重托,須得要如此,也沒有同意廢置這一紙婚約,而是暫時擱置,留待大家考慮清楚,但現在黛玉出嫁時間日益逼近,自己和他的婚約究竟如何處理,他卻再沒有提起,這又讓妙玉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是廢是行,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對自己的未來如何構想。
妙玉也知道按照道理自己既然按照母親的要求歸宗認祖,跟了林姓,那麼自己的婚事自然就是要由父親來做主的,林如海的安排就是符合規矩的,自己不同意不答應,並沒有多大意義,但是馮紫英卻似乎大方地給了自己一個選擇,願意遵從自己的意願,如果說當時自己是鬆了一口氣,但現在這個選擇權卻把自己送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了。
難道自己真的要眼睜睜看著黛玉嫁入馮府,自己卻要重新去尋一個尼庵,去過那清苦日子?妙玉不敢想象。
“看妹妹的情形倒是恢複過來了,才出來的時候我可心疼得緊,我給你的燕窩可還有?若是沒了,我在替你拿些。”對於自己這位閨蜜,妙玉卻是十分關心的,岫煙剛出來時,妙玉便急急忙忙去看望,帶去了燕窩、人參等物事,倒是讓岫煙格外感動。
正因為如此,岫煙也一直想要尋機會,勸說妙玉一番,眼見得黛玉即將麵臨出嫁,也算是替日後妙玉的一個謀劃。
“謝謝姐姐,還有,那等物事也不能經常服用,……”岫煙趕緊道:“倒是林姑娘和姐姐須得要養好身子,眼見得林姑娘和姐姐婚期就要近了,姐姐可曾考慮好?”
一句話就讓整個屋裡陷入了寂靜,妙玉臉上神色變幻,有些迷茫,還有些猶豫,最終還是聲音低了幾分:“我也沒想好。”
“那姐姐的顧慮究竟是什麼呢?”岫煙知曉須得要好生打消對方的心結,而且也需要讓對方意識到某種緊迫感。
“我也說不出來,她倒是一直期盼著,一輩子似乎都要係在某個男人身上,可我不知道我這一輩子是不是也要像那樣過。”妙玉話語裡似乎有些語無倫次,“要說我對他有多少仇怨和不滿,好像也說不上,論理他也還對我們家有恩,但是對他卻是談不上多麼親近,他和黛玉是自幼患難之交,情投意合,嫡妻大婦之位許給她,可我又算什麼?媵,和妾又有什麼區彆?和那些成日圍繞在他身邊,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丫鬟又有多大區彆?”
“我和他近半年來甚至就隻見過一麵吧,一年來見麵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超過十句吧?這櫳翠庵和稻香村遙遙相對,我看他去稻香村的次數都比來櫳翠庵多得多!我本來能一個人自由自在生活,修心養性,卻還有去陷入那等凡俗瑣碎的生活中去,我都不知道我將來會變成什麼樣,……”
雖然妙玉在話語裡“他”和“她”翻來覆去的用,絮絮叨叨,外人是肯定聽不明白的,但是作為對馮紫英、黛玉和妙玉三人情形都十分了解的岫煙卻不是問題,她甚至能聽出妙玉話語裡對馮紫英乃至黛玉的些許怨氣。
這讓岫煙都有些惶恐和困惑了,這位姐姐怎麼卻有些對黛玉的大婦身份有些不滿了,難道……?
岫煙有點兒不敢想,這嫡庶之分可是壁壘森嚴,這個時代是不可逾越的,怎麼妙玉姐姐卻還對林黛玉的嫡妻大婦身份有些不甘心的味道在裡邊?
她不會以為她年齡比黛玉大,黛玉尊稱她一聲姐姐,她就覺得該是她為嫡妻大婦吧?這怎麼可能?
最初岫煙一直以為這位姐姐是還沉迷與這種半修心養性半享受人間煙火的日子,所以不願意嫁為人婦而免得受影響,但是現在她感覺這位姐姐現在的情形和前兩年有些不一樣了,好像對嫁入馮府好像沒那麼抵觸了,反倒是有些不滿於馮紫英對她的態度,黛玉和她身份區彆,這顛覆了她的認知,也讓她最初準備的一些說辭有些派不上用場了。
定了定神,岫煙也在籌措言辭。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去觸碰有些不能說的方麵。
黛玉和妙玉這對姐妹,關係很微妙,平素裡黛玉雖然是個高冷甚至有些孤僻的性子,但是對妙玉這個同父異母的庶出姐姐卻還算尊重,平日裡有什麼事兒都是想著妙玉的,但這並不代表黛玉就不明白許多事兒。
雖然黛玉年齡要小幾歲,但是人家是林氏嫡出,毫無異議,就算是現在賈家垮了,但也無損於黛玉的身份,而妙玉的出身更尷尬,雖說名義上是官家小姐,但實際上是教坊司犯婦,更卑賤,但這話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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