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你這是何意?”馮紫英倒沒有露出太多驚訝之色,那樣顯得有些虛偽了,而是一臉沉凝思考的神色,這反而讓賈母心安。
“鏗哥兒,老身已經快八十了,便是此番能出去,但肯定要落個發配他鄉的接過,家裡這些人都差不離,老身唯一希望就是鏗哥兒能不能幫寶玉和環哥兒以及蘭哥兒、琮哥兒一回,讓他們能夠幸免於難。”賈母十分平靜,“朝廷此番如此大動作,賈、史、王、薛四大家,可能也就因為薛家早早沒落還能落個好下場,其他都免不了煙消雲散了,所以這寧榮二宅也就隻能成為過眼雲煙,……”
馮紫英沒有答話,隻是默默靜聽。
“這其實也沒啥,從一開始老身也就有這個心理準備,牛家、王家,北靜王水家,南安王陶家,這都是比現在賈家更風光的望族,其結果恐怕會比賈家更悲慘,賈家現在這等情形也是事出有因,咎由自取,……”賈母臉上的神色此時越發淡然。
“老身也想明白了,一個家族的興旺歸根結底在於人,若是寶玉、環哥兒他們不能撐起賈家,便是在輝煌的曆史,再豪奢的大宅,那反而是得禍之因,此所謂德不配位,必有災殃,現在的賈家,如果寶玉、賈環乃至蘭哥兒和琮哥兒如果能夠逃脫此劫,那也要韜光養晦一二十年方能慢慢恢複元氣,至於其他,想都不必去多想,……”
馮紫英默默點頭,想了一下才又道:“寧榮二宅被發賣是肯定的,老太君也應該知曉,不過為何非要紫英去買下來?”
“鏗哥兒,朝廷現在的心思老身也明白,若是賈家這些死物件能儘快發賣掉,賣出一個好價錢,興許朝廷還能多幾分滿意,算是贖罪吧。”賈母目光沉靜:“何況老身也希望馮家能買下來,本身借了林丫頭幾十萬兩銀子,卻無法償還,老身也就心存愧疚,現在這等發賣,尤其是附逆犯人宅邸,肯定是難以賣出好價錢的,鏗哥兒你若是能便宜一些買下來,老身心裡也能算是一個安慰。”
被賈母這有些強詞奪理的話給逗得笑了起來,你借了林家銀子沒打算換,這會子卻說賣的便宜了自己買下來就算還了情,這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兒?賣得貴賤那也是朝廷的事情,和你賈家又有什麼關係?如何能算自己承了你賈家的情了?
不過賈母之前說那一段話倒是有些道理,若是能替朝廷儘快籌集一筆錢銀,對誰都是好事,也許能對儘快處理賈家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物有利,不過幻想對寶玉、賈環這些直係親屬也能得到從寬從輕處理,那怕有些難度。
“老太君,此事我會考慮,另外也要征求林妹妹他們的意見。”馮紫英想了一想。
從他內心來說倒是不反對買下寧榮二宅,但這兩家宅邸太大了,雖說自己現在妻妾數量不少,但這一個大觀園都夠意思了,難道還要延續原來的格局,各自歸位,自己到時候進園子便是臨幸四方,想一想都讓人血脈賁張心馳神往。
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馮紫英卻轉開話題:“老太君也不必太悲觀,還是之前我說那些話,寧國府那邊不好說,但榮國府這邊未必就沒有轉機,我已經托人去聯係政世叔了,且看他那邊如何答複,若是迫於形勢不得不委身於賊,那這就要好辦許多,便是附逆,也是從犯,至於赦世伯這邊,我也會去運作一番,隻要把罪過都釘在孫紹祖身上,赦世伯也頂多就算一個從犯,不至於有性命之憂,便是責罰,也能保得一家安全了。”
一席話倒是讓賈母和旁邊王氏、邢氏都微微動容,不管她們心中如何想,但是馮紫英如果能做到這一步,對賈家就真的是仁至義儘了,賈家便是無論如何報答,都難以回報萬一。
賈母款款起身,而邢氏、王氏也都是跟著起來,一躬身便跪了下去,倒是把馮紫英慌得趕緊躲開,示意旁邊的珍珠琥珀幾個丫頭將三人扶起。
“老太君和二位太太何需如此?馮賈兩家乃是世交,這等幫忙也不過是應有之意,馮家若是落到這步田地,想必賈家也是要如此的,……”
賈母三人心裡都是一陣慚愧,真要是馮家落到這把境地,賈家會出手幫忙麼?也許會,但是絕不可能幫到這種程度這般境地,在她們看來,馮家那幾乎是傾其所有人脈資源來幫忙了,甚至可能影響到馮紫英自身的前程了。
就因為納了二丫頭為妾,娶了薛寶釵為妻?薛寶釵又不是她們賈家的閨女,再說了,便是娶了賈家閨女,換了一家人,也不可能做到如此程度,這世態炎涼,賈母可是太清楚不過了。
又是一番唏噓感慨,馮紫英免不了又是一番安慰,這才算是脫身。
接下來的就是幾位姑娘了。
探春和惜春關在一起,馮紫英來了,自然是又哭又笑,便是素來清冷的惜春都忍不住撲入馮紫英懷中,這等行徑,若是換了尋常,探春肯定是要起疑心,但是這種情形下,也隻是覺得四丫頭可能是情緒太過激動,所以才有如此失態。
馮紫英心裡也是忐忑,抱著惜春這嬌嫩顫栗的身子,居然生出幾許罪惡感。
在探春和惜春這裡一番寬解撫慰之後,到岫煙和湘雲那邊也是一般,千言萬語都隻能化為一臉珠淚,真有點兒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感覺。
畢竟馮子儀和兩個女牢的牢子都在一旁,馮紫英也隻能收斂一些,但不得不說這種場合下是最能擊破女孩子的心防了。
此番來獄中一趟探監,基本上就把幾個姑娘的心牢牢的攥在手中了,便是素來內斂的岫煙和惜春也都禁不住袒露了心跡,隻不過巧妙地避開了探春和湘雲的注意力罷了。
最後是李紈。
那倒沒有太多出格舉動,李紈現在最關心的是賈蘭,馮紫英也給了她保證。
走的時候,李紈那淒婉哀怨的目光幾乎要讓馮紫英身子發酥,但這在獄中,人家又是寡婦,再說馮子儀成了自己”侄兒“,也還是第一次,他也不敢放肆,隻能說儘快再來看望。
出了詔獄大門,馮紫英覺得這半天下來,自己都是一身大汗,這滋味可真的是五味陳雜,耐人回味。
馮子儀陪著馮紫英出來,也忍不住咂咂嘴。
難怪這位叔叔風流倜儻之名遍播京師,對賈家也是這般看顧,賈家這幾女個個都是絕色,最後那個俏寡婦更是是勾人心魄,便是跟著這些女子的丫鬟們都姿色不俗,其間頗能讓人食指大動的,若非張瑾提前來打了招呼,馮子儀都有意在其中品嘗一番,沒想到似乎個個都和這位叔叔有些瓜葛。
想到這裡馮子儀也不禁要提醒一下自己這位叔叔,好不容易攀上這層關係,對方似乎也是有心要提攜自己,馮子儀可不希望這樣一個大柱因為下半身的事兒給影響了前程,日後自己還盼著他能給自己以助力,讓自己能飛黃騰達呢。
“小叔,這賈家諸女雖說無關緊要,但她們卻都是犯婦,刑部和都察院都掛了號,小叔若是有心,也許得要仔細行事才是。”馮子儀聽得馮紫英和諸女說話時都說隔不久還要來,心裡也在嘀咕,再來之時萬一天雷勾地火,折騰起來,這牢中這麼多人,萬一走漏風聲,影響就壞了。
馮紫英聽出了馮子儀話語裡的擔心,忍不住瞪了對方一眼,“子儀,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我不過是礙於親戚之情,想要幫一把的,朝廷自有律例,我豈會犯那等錯誤?”
馮子儀趕緊告罪:“那是侄兒誤解了,侄兒也是一片好意,這牢中並不穩妥,賈家裡邊人現在隻怕也是人心惶惶,免不了就有想要向都察院告發以求自家脫罪之輩,若是叔叔真的有心要和哪位單獨說話,牢中還有專門單獨談話的靜室,……”
馮紫英以手扶額,這馮子儀還真是體貼入微啊,連這等事情都能替自己想到,難道自己名聲就這麼糟糕,或者說方才自己表現得就那麼急色?
馮紫英也不想想,馮子儀固然在他麵前表現得十分馴善,但在這龍禁尉裡廝混打滾多年的人,哪裡有什麼良善之輩?
在詔獄一年,更是練就一雙火眼金睛,那李紈最後表現出來的神情哪裡瞞得過馮子儀?
一看就知道馮紫英絕對是和對方有私情,特彆是在絕望之下,這些女人更不懂掩飾,都被馮子儀看在眼裡,所以馮子儀才好意提醒馮紫英,若是要有其他行為,最好提前打招呼安排。
不過他還是誤解了馮紫英,現在的馮紫英又哪裡敢做這等事情?
這可是詔獄,不是自己地盤,他馮子儀的忠誠度也還沒有得到馮紫英的認可,還需要進一步考察,或者說拿出投名狀。
若是在順天府大獄還差不多,現在馮紫英也沒有這等心思想這些破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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