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景文不滿地瞪了馮紫英一眼,但是也能理解馮紫英半反駁辦解釋的理由,隻是恨恨地癟了癟嘴,沒有再說話。
人家老爹也是武勳出身,還是薊遼總督兼遼東鎮總兵,自己指著和尚罵禿驢,再說關係密切,立場一致,但是也不能太過線了。
這還是範景文不知道馮紫英推薦沈有容給王子騰就被王子騰接受了,否則範景文心裡會更不爽。
“好了,夢章,你的觀點本來也就太絕對,軍中問題的確多,但是這本來就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你卻指望一蹴而就解決,可能麼?”練國事不動聲色地打了圓場,語氣中敲打了範景文一句,“再說了,紫英的話更有道理,等到日後我們這批人能說上話的時候,希望大家彆忘了我們現在的想法。”
“對,君豫兄所言甚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終。”馮紫英慨然道:“隻要我們同心協力,不忘本心,未來便是有再大的困難和挑戰,咱們也能克服應對,……”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一句話讓在座眾人都神為之奪,細細咀嚼,卻又感悟良多。
還是此中經義水準最強的練國事遲疑了一下,問道:“紫英,你這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可是從《尚書·鹹有一德》中‘惟新厥德,終始惟一,時乃日新’中化來的?”
馮紫英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這又裝逼過甚了,不管是不是,都得要應承著,“差不多吧,沒想到君豫兄果然厲害,小弟好不容易發揮一下,就被君豫兄識破了。”
周遭眾人的經義水準都比馮紫英高出一籌不止,練國事這麼一提,大家都立即明悟過來這句話的出處,就是《尚書·伊訓·鹹有一德》中句子轉化出來的,不過這轉化能力委實不俗,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一句八個字,朗朗上口,可謂字字珠璣。
見一乾人都麵帶笑容,顯然是對馮紫英的經義水準都心知肚明。
麵對這個表現如同妖孽般的同學,好不容易占到點兒他的上風,大家心裡居然都生出了一種暢快的感覺。
甚至連馮紫英自己都感覺到了這一點,恐怕也是自己給一乾同學太大的壓力了,不讓他們在經義上表現一下優勢,他們心態真的要失衡了。
“好了,雪越來越大了,本來說請諸位兄長來一回踏雪賞梅,可這天氣不巧,……”見雪似乎有些大了,馮紫英索性就邀請大家轉回去,回暖閣飲酒。
“雪哪裡大了?”鄭崇儉卻不在意,“紫英你好歹也是邊地長大的男兒,難道大同邊關這等雪還見得少了麼?連鹿友和方叔都不在意,你卻先言退了?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過了今日,明年此時,卻還有幾個人能聚在一起?”
鄭崇儉一番話讓大家心裡都是一震。
是啊,明年此時,隻怕在座眾人怕是一半都留不下來了,這裡邊除了練國事、馮紫英外,可能就隻有占了在《內參》中大出風頭的方有度這個家夥留京中的可能性大一些,像鄭崇儉、王應熊、範景文、賀逢聖、吳甡幾人,都是三甲進士,按照慣例留在京中的可能性都不大。
“大章說得對,雪中賞梅,更是彆有一番風味,紫英,就莫要推辭了,走吧,你這花園也沒多大,大家今日興致正濃,興許還能湊出幾首詩詞來,對了,今兒個紫英你作為主人,可得要給我們露一手,先前你那一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可都讓大家有幾分意外驚喜,待會兒看到雪梅,隻怕還會詩興大發,大家說是不是?”
練國事一句話就把馮紫英推上了高台,其他幾個同學都笑了起來,紛紛附和,連本來興致不太高的範景文又都樂了起來,連連稱是,簇擁推搡著馮紫英帶路前去,斷不允許馮紫英半途而廢。
馮紫英這才發現自己真的是不適合附庸風雅,本來隻是在後花園中暖閣和幾個同學小酌一番,誰知道多嘴說花園裡還有幾株梅花開得頗為動人,這下子引起了大家的興趣,說要去看看。
自己又大包大攬說踏雪賞梅以作紀念,這下可好,這套子一下子就套在自己頭上來了,若是不給這幫人一個說法,隻怕把自己凍僵在雪地裡他們都不會憐惜。
一乾人嬉笑呼喚著沿著池中曲廊走過,直往那院牆邊走去。
那裡是一處空地,十來株梅樹和相隔幾丈遠的一叢海棠樹遙遙相對,一條蜿蜒石徑將兩處植株帶連接起來,彆有一番意境。
十來株梅花早已經綻放,卻正好趕上了今日下雪,雪花輕落,萬籟無聲,枝頭花朵紅白相間,虯曲黝黑的枝乾上卻也慢慢累積起白雪,蒼黑配雪白,更有幾分意境。
便是幾個人在雪中就這麼站立一會兒,頭頂肩頭也是一片白色。
“都言梅花乃是象征我等士人心性高潔之物,能傲霜映雪,昂揚不屈,你我兄弟八人在此,能觀此美景,也屬有緣。”練國事站在最前端注視這撲簌落下的雪片和在風中微微顫動的花朵,心生感慨,“如紫英所言,隻盼我等十年二十年之後,無論我等身居何位,身處何方,依然能相聚於此,重溫舊夢,不忘初心。”
練國事這一番充滿深情厚誼的言語讓一乾人都是忍不住熱血沸騰。
本身就處於十多二十歲的這個年齡階段,同在青檀書院中讀書,又同科中進士,這番情誼本身就不比尋常,再加上這幾年來大家在一起的相互探討共議,實際上已經有了許多思想互通觀點趨同的基礎,如果在湊巧能有一個特定的環境下激發起共鳴,自然就能讓一乾人的情誼更上一層樓,直奔那誌同道合去了。
現在練國事的這一番話無疑就正好促成了這一點。
“君豫說得好!”吳甡也難得地鼓掌讚許,“你我兄弟八人在此,當有此感,齊心協力,為國效命,為君分憂,便是前途有再多艱難險阻,隻要你我儘皆齊力,又何懼之有?”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鹿友所言正是吾之心聲。”馮紫英也難得熱血沸騰一回,“此情此景,小弟以為大丈夫為國而行,縱有刀山火海,亦無所畏懼,才不負此生,……”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幾個人又忍不住一愣,今兒個紫英有些不一般啊。
方有度目放奇光,搶先插嘴,“紫英,你這一句是從《周易·係此上》那一句‘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裡化來的麼?用得真好!平素可不怎麼見你在這等經義詞賦上表現,今兒個當東道主了,準備好好給我們發揮一回?”
“是啊,紫英,真的看不出啊,真人不露相啊。”範景文也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馮紫英。
這家夥平素難道真的是不屑於詞賦?京師城中據說幾位王爺都曾經邀請過他去出席文會詩會都被拒絕了,可謂不同凡響。
在座的哪一個沒接到過這種邀請,或多或少都參加過那麼幾回,唯獨這家夥是從來不去,特立獨行,弄得他的名聲越發高漲。
一乾同學都大略了解,心裡都覺得他可能真的是不願意獻醜,但現在看來,這不像啊。
臥槽,難道這個時代連這句話都沒有?
馮紫英大吃一驚,這特麼不知不覺又裝逼了?
這特麼越裝越下不了台了啊。
忍不住想搓搓已經有些凍得發僵的臉,看著四周幾個同學們都用奇異的目光望著自己,馮紫英內心越發慌得一比。
這特麼什麼意思?練國事說得那麼好,大家都不感動,怎麼我隨隨便便說句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出處源於何處,就被你們隨意上綱上線推得高不可攀的樣子,那自己怎麼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