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尊諳但凡通悟了“我”,不至於問出“我,是什麼”這種問題來。
現在徐小受沒回答,反而將皮球踢回來,他自也道不出個清晰明了的所以然。
而模棱兩可的話,不如不說。
八尊諳略微思索過後,打算從彆處入手,解此一問,為徐小受,也為自己。
正如他向來不需要彆人給予答案,大部分情況下,論道隻因想偶得同頻之人也許是無意間會道出的一個“啟發”,也許是自己論著論著,就論明白了:
“我十四歲走出村子,曆經家破人亡,失去人生意義,漫無目的,迷茫於世,試圖尋覓新生。”
“先後重拾舊夢,進京趕考,一路跋山涉水,遊過大好河山,終遇溫庭、寧紅紅,義結金蘭。”
“我,在此改變,踏入了煉靈界。”
徐小受微微一愣。
他還沒聽過八尊諳講其過去故事呢。
隻知曉老八同溫庭、寧紅紅有過一段過往,關係比普通朋友要好上很多。
“明辨我之路嗎……”
空餘恨無聲呢喃著,一麵他聞聲後,眼神也帶多些回憶,卻憶不出來個什麼。
另一麵,則是盤轉著手上的木門吊墜,顯得有些焦慮,有些心不在焉。
“我生而過目不忘,悟性極佳,幼時博覽群書,習得不少道理,雖不外顯,自知性情剛愎,眼高於頂,時常瞧不起同齡人。”
“溫庭,算為數不多能跟得上我思路之人。”
“隨其一路,我與寧紅紅逐步走進煉靈界,途中他教我等古劍術,寧紅紅……也即說書人,喜好穿紅裙那位。”
八尊諳說著從回憶中抽離,瞥了下茶台對麵,照顧了下徐小受與空餘恨。
這倒是沒啥必要。
寧紅紅之名,徐小受早有耳聞,他繼續聽八尊諳自述“我”:
“溫庭修古劍術,欲傳我等傍身自保,可於寧紅紅而言,其所傳所言,如同天書,隻字不解。”
“對我來說,卻是逢傳必會,逢點必通,時常舉一反三,有過人之見——我向來如此,不論學什麼都很快,溫庭因此自苦久矣。”
“縱隨其一道,入葬劍塚讀《劍經》,溫庭言其得《劍經》有七,堪稱當世修劍之大才。”
“我全篇通讀,不覺晦澀,悟劍道三千、劍流十八、劍術有九,還能尋出三五句劍經言辭間之弊病,聊作注解。”
八尊諳眯了眯眼,語氣有些好笑:“溫庭當時氣極,說我汙了《劍經》,欲揍我,我以古劍術回擊,從那時起,他已打不贏我了。”
徐小受聽完齜牙,暗自翻了個白眼。
若是彆人這麼自誇,他就一巴掌扇過去了,可八尊諳的話……
以其如今所取得的成就,在煉靈界留下的各般傳說,還有他過往從不自誇的行為舉止上看。
其言辭之間,約莫還算是保守了。
溫庭跟著他、教他劍,最後絕不是“自苦久矣”那麼簡單,該是被打擊得懷疑過人生不止一次。
“讀完《劍經》,我有所感,曾問過溫庭這樣一個問題……”八尊諳將手中酒杯放下。
徐小受、空餘恨舉目望去,各皆好奇:“什麼問題?”
八尊諳道:“紅塵百年,曆七情六欲,嘗酸甜苦辣,終末歸黃土一抔;煉靈萬載,行大道之爭,圖超凡脫俗,避不過身死道消。二者,有何異同?”
古今忘憂樓突然有些安靜。
空餘恨、徐小受麵麵相覷,沒有回答。
八尊諳自問自答:“凡人少爭,所爭不強,鮮涉死生,固紅塵百態,不論壽命長短,反而有助於修道;煉靈界弱肉強食,森林法則,修道者儘現蠻獸原始行徑,卻還想要開靈智、奪造化……”
他搖搖頭:“道綱反也!”
徐小受倒吸一口涼氣。
細細一思,好像還真是如此。
就連高在雲端之上的饒妖妖,修紅塵劍所用的感悟,也是凡俗界帝王貴胄、貧民百姓之一生,以此入道、悟道、得道。
這道,從本質上看,正如八尊諳之言一般,根本就是反著來的!
“可大道向來如此。”
“大道使然之因,締凡俗與煉靈界而今之果,千百萬年來一概如此,又何來‘反’之一說?”
八尊諳手指輕敲杯沿,微蹙著眉,淡淡開口:
“於是我想,此非道綱反也,而人之沉淪於道也。”
“換言之,人未辨明真我,因此大道戲之,‘我’,困於道中也。”
他手指篤的一下,重重敲在了茶台桌麵上,敲得人心一震,聲音不大,振聾發聵:
“明辨我,於是悟道、修道、戲道,得自在逍遙——此方為‘修煉’之先後順序,而常人所不能及。”
古今忘憂樓,至此已靜得落針可聞。
空餘恨分明聽進去了,眼神有些發直,連手上木門吊墜都忘記了盤轉,呆呆張著嘴失語。
徐小受也聽得微微發麻,他忍不住岔開了下話題:“當時你多大來著?”
八尊諳一愣:“十七、八歲?”
嘶!
這就是最肥的豬?
十七八歲的我在乾嘛來著,好像在病床上?
十七八歲的名祖沉淪體在乾嘛來著,哦,好像才剛入天桑靈宮不久,正為一劍白雲悠悠而磕得頭破血流呢!
天才,總有驚人之見……
徐小受快速按捺下心緒波動。
這八尊諳嘛,其實也就那樣,類似的想法百代萬載總能出個妖人,也能想到。
想到歸想到,能否做到,又是另說!
“所以呢?”
徐小受問:“你想表達什麼,你很厲害?”
八尊諳搖搖頭,又點點頭:“當時人微言輕,說了溫庭也不在意,後他將我引薦給侑老爺子的時候,我也懶得說了。”
“我卻是個固執之人,已算堅定了的道,不為主流而改,不為外物而動,我著眼於此,並開始修煉。”
真開始了?
徐小受嘴角一抽:“你怎麼開始?”
“修道無非格物,以物入道。”
“便如岑喬夫半生砍柴,悟道朝夕之間,而我以劍入道,致所知無非凶、殺、一往無前。”
“修我,便當格我,說白了也就是明辨我。”
“後來也證明了我這想法,並無大錯,也許真才是‘準確’的……”
八尊諳引了一句未來之見,才回到過去道:“先辨明我,再去修道,這是對的——可大道常戲弄於人,我之想法過於天真。實際上沒那麼多時間去這麼走,隻能雙管齊下,邊修道邊辨我,走一步看一步。”
他一歎:“道成,我尚格不明我,於是再困三十年。”
才三十年!
你想乾什麼,老八!
真正辨明意,都需要進時間困境,困上十個紀元,遑論辨我?
“三十年來,你修的不是劍我嗎?劍我等於格我,明辨我?”徐小受感覺“劍我”是重點,八尊諳想表達的,從他以上所言聽來,沒那麼簡單。
“不錯。”
八尊諳先是讚同,而後道:
“但實際上,劍我不止三十年,從那年葬劍塚讀完《劍經》,有過那般思考過後,便算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