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極輕,神情落寞。
房俊理解他的心情,任誰從眼瞅著隻差一步登基禦極之時驟然跌落塵埃,隻怕都難以平常心對待,李承乾能夠謹守本心沒有徹底崩潰已經極其不易,原本曆史上此君知道自己儲位不保甚至有可能一命嗚呼,乾脆預謀叛亂,意欲謀朝篡位。
與其說他破罐子破摔行險一搏,不如說是心態徹底崩潰,橫豎都是一死,選擇一種更為爆裂的方式去向李二陛下表達憤怒……
即便同情,房俊也隻能旁觀。
李二陛下欲易儲,第一件事便是給太子扣上一個罪名,然後才能名正言順的廢黜儲位。而被扣上罪名的太子勢必會被圈禁,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當然這隻是表麵上看去如此。
作為曾經的太子,自然有無數人在以往向他效忠,固然被廢,卻依舊是皇子當中最為接近皇位的那一個,無論皇帝亦或是新任儲君,都很難任憑太子優哉遊哉的在府邸之中混日子。
畢竟曾經大義名分在身,想要謀奪皇位的動機十足,實力也足夠……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要麼皇帝賜予一杯毒酒、三尺白綾,要麼新皇登基之後莫名其妙的暴卒……下場幾乎注定。
兩人沉默著在雨中慢悠悠走向麗正殿,站在大殿門前的石階之下,李承乾抬起頭,看著殿脊之上飛簷鬥拱、五蝠瑞獸,緩緩道“當年玄武門之變以後,父皇便與母後自秦王府搬到此間居住,孤亦在此中,遙想母後音容笑貌,恍若就在昨日曆曆在目,渾然不覺十餘載光陰轉瞬即逝……二郎,你說人這一輩子立於天地之間,到底有何意義?”
房俊駐足大殿之前,抬頭望著雨霧迷茫的殿脊,也有片刻失神……不是因為李承乾提出的問題太過突兀,而是他也不知道答案。
即便是科技大爆發的二十一世紀,人類依舊沒有答案。
我從哪兒來?
要到那兒去?
人活著就隻是為了活著嗎?
宇宙的存在就隻是為了存在嗎?
天地的運行規則當真就隻是巧合嗎?
放眼宇宙之內,人類如此渺小卑微,那麼人類所推崇的仁義道德到底有什麼意義?
人世間所奉行的忠孝仁義,當真比野獸的弱肉強食更為高尚嗎?
……
由東宮出來,房俊坐在馬車裡,車輪碾壓長街上浸透雨水的青石板,挑起窗簾看著街道兩邊的景致,依舊心頭迷茫。
他被李承乾直擊靈魂的問題給問得自閉了……
最重要的是,曆史長河奔流浩蕩,每一朵水花都充滿了人世間的喜怒哀樂,他房俊區區一人,就算做到極致又能做多少?他心心念念的消弭盛唐之禍根,奢望這個華夏文明史上最為璀璨的時代能夠更長一些、更穩一些,即便他日依舊無法逃脫王朝崩塌的宿命,依舊可以少一些陣痛,給華夏文明留下更多的傳承……可就算是做到了,相比於浩瀚宇宙、悠悠曆史,又算得了什麼?
自己竭儘全力的所作所為,乃至於自己的存在,忽然之間似乎全部喪失了意義。
若自己的存在不過是“莊周夢蝶”,那麼是否一切都是夢幻,全無實質?
這一切又多為何來?
……
馬車沿著長街向東行駛,路過崇仁坊之時,駕車的衛鷹回頭湊近車廂,問道“二郎,是否回府看看?”
房俊回過神,道“那就回去看看。”
自關隴兵敗、東宮大勝,房俊已經派遣不少工匠修葺損毀嚴重的梁國公府,如今雖然時日不多,但想必主要的房舍廳堂已經修葺得差不多,正好回去看看,對工匠們敦促一番加快進度,以便能夠做早日搬回府中。
畢竟如今已經被撤了右屯衛大將軍的職務,再繼續逗留於右屯衛營地之內有些不妥,搞不好便會有人為此上疏彈劾……
馬車在路上拐彎直奔崇仁坊,數十親兵前呼後擁招搖過市,引得周邊行人紛紛側目,見到馬車上房家的家徽標記,自是忍不住議論紛紛。
“話說房二也夠倒黴的,本以為幫著太子擊潰叛軍,將來必將登閣拜相、權傾朝野,孰料陛下毫發無傷的回來了,且鐵了心的易儲……如今連兵權都沒了,這可是近些年功勳最為顯赫的名將了,沒天理啊。”
“難道不應該太子才是最倒黴的那一個?本以為馬上登基為帝了,陛下卻回來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呐。”
“陛下也是糊塗,太子做得好好的,何必非得廢了呢?可惜了呀,似太子這般仁厚慈愛之君,千古少有呐。”
“慎言!”
無論如何,背地裡褒貶君王都是大罪,行人們緊張的四下看看,見到四周沒有可疑人等,這才鬆了口氣,趕緊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