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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聖二十八年,初春,京郊康渡縣。
柔河水係四通八達,乃是貫通東西,往來南北的水路要道。康渡縣雀扇津是離大周王都玉京最近的一處渡口,今春開河不久,浮冰才剛剛消融,河水尚且清冷湍急,碼頭上的船隻便已來往不絕,八方來客由官道北上湧入玉京,大宗貨物從這裡就地轉運至北方各大州府,車馬喧囂,晝夜不歇,使這京郊小縣也有了不輸於南方富庶之鄉的繁榮。
兩艘並行的客船中間躥出一架飛梭般輕巧的小船,劈開浪頭駛向岸邊。碼頭上早有一架青蓬車在此等候,駕車的年輕小子跳下來朝那船上高高揮手,叫道“公子,這裡”
小船泊進碼頭,黑衣青年從船艙裡鑽出來,踩著踏板兩步上了岸。他的麵容隱在鬥笠之下看不清楚,個頭卻很顯眼,身姿格外修長挺拔,在一眾風塵仆仆的客商中顯得鶴立雞群。淡墨錦袍隨著他的腳步旋開旋合,革帶束出一把精悍窄腰,舉手投足中天然帶著一種收放自如的力道,輕盈又飄逸,叫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駕車的少年殷勤地接過他隨身行囊,又忙著替他打簾子,眼前卻忽然一黑,被黑衣青年拋過來的鬥笠遮了個嚴實。那人沒用他服侍,自己坐進了馬車,懶洋洋地道“江海,彆忙活了,走吧。”
主仆二人收拾好了準備出發,被小船甩在後麵的兩艘客船才徐徐靠岸。大船吃水極深,一看就是個大活,碼頭上的閒漢力夫立即一擁而上,爭相湊上前去招攬生意。正熱鬨著,身後忽然響起一片急促腳步與馬蹄聲,由遠及近,衙役們執仗開路,高聲喊道“縣尊出行,閒雜人等退避”
康渡縣縣令的儀仗與那輛青蓬馬車擦肩而過,那名叫江海的小廝好奇地瞥了好幾眼,嘀咕道“謔,縣令親自出城迎接後頭那艘船是什麼來頭”
他的聲音較一般男子更為尖細,宛然是個少年內侍。車中黑衣青年聞言單手勾開簾子,往後瞥了一眼,隨口道“那是西海恒方國使團,這次來進京賀壽的。”
江海訝然道“王爺說的是那個產孔雀羅的恒方”
車中被他稱作“王爺”的青年正是當今膝下第四子,封號“端王”的惟明殿下。他撂下細竹簾倚回靠背,不怎麼感興趣地道“孔雀羅什麼東西,沒聽說過。”
一提起這個江海立馬來勁“王爺您有所不知,這孔雀羅是玉京城裡最緊俏、最難得的布料,去年齊雲的商人們從恒方弄來了一批孔雀羅,引發滿京哄搶,現下這布匹已經是有價無市了,拿來做個荷包扇套都是奢侈,誰要穿一身孔雀羅做的衣裳走在街上,必定轟動京城,人人爭相圍觀,半輩子都麵上有光”
惟明“”
他在車廂裡伸不開腿,費勁兒地側過身,給自己換了個舒展的姿勢,很不誠心地安慰江海“這也沒什麼稀奇的,你要是想,待會兒我可以施法幫你變成孔雀,保準一鳴驚人,比他們還轟動。”
“”江海臊眉耷眼,訕訕道,“哈哈、哈哈,王爺真會說笑。您修煉的是神仙秘術,奴婢這等凡人可承受不住求求您老人家快收了神通吧。”
大周立國三百餘年,好佛好道的皇帝和宗室多了去了,卻隻出了這麼一位正經八百投身修仙的皇子,端王惟明的身世可謂傳奇,在宮廷內外都不算秘密。
他的生母原是吳貴妃身邊的一名宮婢,偶然得幸,竟有了皇家血脈。乾聖帝膝下子嗣不豐,聽說這個消息後十分高興,又是移宮苑又是晉妃嬪,隻待她誕育下皇子。誰知臨盆當夜,西宮突發大火,滿宮燒成一片白地,惟明生母受驚過度,難產而亡,所有太醫都斷定她腹中嬰兒必定成活不了,可萬萬沒想到,這個本應死在娘胎裡的孩子竟然在鮮血裡發出了一聲微弱啼哭。
驚心動魄的一夜過後,第二日早朝欽天監匆匆上奏,稱有赤星夜入太微垣,光盈紫微,天明乃止。沒過多久,一則流言又在宮中悄然流傳開來。據說在起火前,曾有宮人親眼看見一隻雙翼垂雲的巨鳥自天際飛來,落在宮殿屋頂上,啼鳴數聲,引來一道縱貫長天的紅光,方才展翅飛去。
種種征兆,都應在剛落草的小皇子身上。尤其是事關帝星,這一驚非同小可,欽天監上下戰戰兢兢,生怕一個字說錯就要掉腦袋。最終經過先帝深為倚重的紫霄院敬輝國師卜算,正是宮中那位新誕下的皇子命格特異,以致天象有兆,為了避免影響天子與國運,建議這個不知道是吉是凶的“異星”在十六歲前最好彆宮另居,不要與帝王相見。
紫霄院作為皇家專用的迷信機構,曆經三代屹立不倒,說話比神諭還管用,乾聖帝又格外篤信方術,對敬輝之言深信不疑,於是立刻下令將惟明遷居到西宮芳信苑,隨意撥了幾個宮人照顧,索性就當自己沒生過這麼個兒子。
可憐惟明一個懵懂幼兒,本該是天潢貴胄,一朝跌落雲端,活得尚且不如尋常稚童,野草一般長到七八歲,大字不識一個,話都說不利索,對朝堂之事更是一片茫然。彆說“異星”,就是天上落下來個月亮,十六年也足夠將它磋磨成一塊頑石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惟明八歲那年,宮中忽然憑空出現一位女冠,一路閒庭信步地走進了紫極殿,如入無人之境,紫霄院近百術士加上全城上萬禁軍,愣是沒有攔住她。
那位夫人姓元名世雪,是傳說中的仙山秘境螢山長夜府的掌門人,也是一個手段和性格都耿直得驚人的奇女子。她來玉京隻辦了一件事,就是指名道姓要收冷宮裡的小皇子為徒,並且當著乾聖帝的麵對敬輝放了一句狠話
“你做下的好事,洗乾淨脖子等著吧,來日自然會有人收拾你。”
自那日之後,乾聖帝對惟明的態度就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九年後,十七歲的惟明重返玉京時,已完全出落成一位風儀出眾的俊美少年。他雖然沒有受過一天皇子應有的教導,才識卻絲毫不遜於列位天潢貴胄,連宮人們都在私下裡爭相議論,說他是難得一見的“神仙人物”。
皇宮內外一片嘩然,但這顯然不是眾人樂見的結果。惟明越是聰穎,越令乾聖帝時時想起當年“光盈紫微”的奇異天象,名為“忌憚”那根刺就紮得越深。
出於種種顧慮,惟明雖然在十七歲時回到宮中,卻從未真正歸朝,他自言一心向道,無意塵俗,五年來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螢山修仙,隻在皇帝過壽這種重要日子才依例回京一趟。看在他懂事的份上,乾聖帝也依例為他封王開府,心照不宣地維持著“父慈子孝”的體麵。
至於他修的是什麼仙,並沒有人真的在乎,連江海也隻當他開玩笑。
“今天一見,王爺身量比上回又高了好多,”江海換了個話題,繼續跟他絮絮叨叨,“易管家前兩天剛讓春至姐姐比著去年的衣裳給您裁新衣,放量肯定是不夠,得抓緊回去試試,否則都來不及改了。”
惟明雖是天潢貴胄,但從小養得糙,對衣食都不太挑剔“又不是去選妃的,不用這麼興師動眾,慢慢做就是了,我一個大活人杵在王府裡又不會跑了。”
江海道“就怕您今日回京的消息傳進宮裡,陛下立刻宣召,難道還讓王爺穿著便服進宮再者過兩天萬壽節總要麵聖,到時候彆的王爺一個個穿的花紅柳綠爭奇鬥豔,就您素麵朝天,還沒有縣裡的員外看著闊氣,那像話嗎”
惟明被他念得頭疼“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就試,本王一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進宮,不給咱們王府丟人,好嗎”
端王殿下雖然命途坎坷,親緣淡薄,又常年避世而居,但脾性意外地並不孤僻,反而有種春風拂麵般的隨和,跟江海這樣的小廝也開得起玩笑,對待王府的仆婢從來都是和顏悅色,不故意拿架子,也不輕易發作彆人,因此一回府就受到了上下一致的熱烈歡迎。
惟明一年就回來這麼一次,因此這一天對王府眾人來說不亞於節日。管家易大有特意安排了豐盛的家宴,帶著全府仆從輪流給他請安敬酒,一直熱鬨到月上中天方才結束。
回到內院,惟明洗漱後屏退了下人,隻單獨叫易大有留下,披散著長發坐在燈前,一封一封地拆看信箋,這時候才有工夫說正事“京中最近局勢如何”
易大有右足微跛,雖是太監,腰背卻筆挺端正,天生一副溫和麵相,神氣寧靜,令人一見便心生親近“隻有一件,還需王爺多留心。紫霄院大國師敬輝兩個月前突然自請閉關三年,陛下不但沒有挽留,反而任用了新人接任他的位置,此人名叫遲蓮,年紀不過二十五六,聽說手段相當厲害。”
惟明微微挑眉,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笑音“這麼靈,難道還真讓我師父說中,敬輝這是遭報應了”
易大有道“奴婢暫時還沒查到他的來曆,此人出身師承一概不詳,最初是副國師葉金檀向陛下引薦,他入宮短短兩個月,就肅清了敬輝的勢力,連葉金檀也不是他的對手,如今更穩坐大國師之位,是陛下麵前炙手可熱的紅人,紫霄院已完全成了他的一言堂。”
搖曳燭火下,惟明側臉猶如蒙上一層輕紗,光影柔和了他輪廓中氣質鋒利的部分,越發顯得鼻梁高挺緊窄,眉目清俊如畫,但無可遮掩的是那雙眼睛中透出的居高臨下的審視目光,簡直比劍鋒還要冰涼銳利。
“有意思。”他眉梢淺淺一彎,玩味地道,“這麼有本事的人,不見上一麵就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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