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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雲晚緊緊盯著門外。
桓宣,如雷貫耳的名字,她聽謝旃說過無數次。
說他們六七歲時相識,那時候他是兗州太守的郎君,桓宣是生父不詳的孤兒,母親死後流落街頭,獨自討生活。
說他們相識時桓宣凶狠得像頭野狼,為半塊胡餅一拳打落無賴滿口牙齒,因此被押送入監,遇到了他。
說他愛惜桓宣勇武,贖他出獄,從此後一道讀書,一道習武,桓宣很小的時候就在用兵方麵顯露出過人才智,兗州城幾次被代軍圍困,桓宣始終追隨謝父,一道守住了城池。
直到兗州城破,謝父自刎,代國大軍接管兗州,才發現為首的代軍將領穆完竟是桓宣的生父,當年兗州城曾被代國攻破,桓宣的母親桓素被穆完強占,生下桓宣,此後景國收複兗州,穆完敗退,桓素帶著兒子逃回娘家,卻因這段經曆受儘白眼,早早死去。
這威名赫赫的大將軍,跟她一樣,都是南人女子被北人強占所生,這點微妙的聯係,讓傅雲晚每次想起桓宣,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滋味。
厚厚的氈簾猛地甩起,一個山嶽般高大的男人快步走了進來。
桓宣。並不曾見過,也不曾有人提示,可傅雲晚本能地知道,是他。深秋的肅殺之氣被他攜裹著灌滿了狹小的內室,傅雲晚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阿兄”賀蘭真歡笑著撲上去挽他,又被推開,桓宣大步流星來到榻前,彎腰握住謝旃“檀那,我回來了。”
謝旃回握,也喚他的表字“緩之,我終於等到你了。”
傅雲晚看見他眼中由衷的笑意,他一直端得平直的肩突然鬆弛下來,像是支撐著他的那口氣突然散了,他的手開始顫抖,蒼白枯瘦的手背上鼓起青色的血管,相比之下桓宣那雙拿慣了刀劍,皮膚微黑的大手顯得那樣健康有力,讓人絕望地羨慕。
“醫士進來”桓宣看了一眼,立刻回頭叫人,“為謝郎君看診。”
幾個大夫魚貫而入,圍在榻前開始診脈,傅雲晚怕礙事,連忙往帷幕後麵躲,袖子被抓住了,宦官語帶威脅“傅娘子還是跟我走吧,免得連累了謝郎君。”
聲音雖低,桓宣已經聽見了,抬眼,看見帷幕後躲著的女子。
烏黑的發,素白的臉,眼皮有些紅,似乎剛剛哭過,於是眼睛便蒙了霧氣,朦朧著看不太分明。傅雲晚。桓宣頓了頓,想起路上聽見的傳言,目光冷下去。
傅雲晚僵硬地迎著他的審視。他眉眼的距離比常人要窄一點,眸子異常黑,眉毛又異常濃,盯著人看時便有一種泰山壓頂般的窒息感,讓人後心裡發著涼,一動也不敢動。
她錯了,縱然有相似的出身,他跟她,是完全不一樣的,假如她是卑微的野草,那他就是睥睨山林的猛虎,指爪隨意一動,就能將她撕得粉碎。
“王平安,”桓宣依舊盯著她,問的,卻是抓她的宦官,“你來乾什麼”
宦官不敢不答“奴婢奉陛下口諭,傳召傅娘子。”
“滾。”桓宣冷冷說道。
傅雲晚吃了一驚,看見王平安同樣驚訝的臉,他死死抓著她“我奉的是陛下的口諭,大將軍莫非是想抗旨”
眼前寒光一閃,桓宣拔刀。
傅雲晚聽見王平安的慘叫,感覺到什麼溫熱的東西濺在皮膚上,半截衣袖隨之落下,一起掉落的,還有王平安半截手指。
那點溫熱的東西,是血。傅雲晚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聽見謝旃咳喘著安慰她,看見王平安跌跌撞撞往外逃,驀地想起謝旃從前說過的話,緩之為了我,殺過人。
他說的是兗州城破,他剛被帶到鄴京的時候。那時候桓宣本來可以離開,但為了護他周全,桓宣認下穆完,又在軍中謀了差事。北人素來厭憎南人,更何況攻打兗州時死在謝父手裡的人也就不少,起初總有人想動他,桓宣為此拚過命,受過傷,手裡也攥了幾條人命,到最後終於鎮住局勢,扶著他在鄴京站穩腳跟。
眼下,又為了他的妻,動了皇帝身邊的人。傅雲晚大口喘著氣,死死抓著帷幕才能站住,桓宣終於轉開目光,看向醫士“怎麼樣”
幾個醫士麵麵相覷,都不敢開口,末了年紀最大的一個囁嚅著說道“小人不才,醫不好謝郎君。”
“廢物。”桓宣喚過侍衛,“去叫禦醫局”
“緩之,彆為難他們,”謝旃苦笑,“我的病我知道,我能撐到現在,隻為了等你回來。”
桓宣回頭,看見他蒼白的臉上透出不祥的灰色,他咳著,有一種解脫似的放鬆“現在你回來了,我也能放心去了。”
星星點點的血沫隨著咳嗽溢出來,刺目的紅,桓宣急急伏低,拿袖子給他擦“彆說喪氣話。”
身後有細細的抽氣聲,餘光瞥見帷幕後的女子低著頭,薄薄的肩顫著,應當是在哭,壓抑著不肯出聲。他倒寧願她哭出聲。壓在心底的燥怒無力都被這聲勾起來,桓宣帶著不知該對誰發泄的怒火“安靜些”
抽氣聲一下子便止住了,謝旃在歎息“緩之,不怪她。”
桓宣也知道不能怪她,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於謝旃,傅雲晚是他願意舍命護著的妻,於他,傅雲晚隻不過是連累他唯一至交好友的人。
“趁著我這會子清醒,該交代的事都交代了吧。”謝旃斷斷續續說著話,“緩之,你先去歇歇,我有話跟乳娘說。”
荀媼抹著眼淚湊了過來,桓宣沉默著退出門外,賀蘭真緊緊跟著他“阿兄,王平安是皇帝的心腹,你得罪他做什麼”
桓宣沒說話,默默站在廊下守著,氈簾動了一下,傅雲晚出來了,默默向他行了一禮,走去另一邊站住。
夜風吹動她素色的衣裳,桓宣發現她實在很瘦,衣袂飄起來時,好像整個人都要被風吹走似的,賀蘭真還在說話“阿兄,今晚回家住吧,我很想你。”
屋裡隱隱約約,謝旃在說話,桓宣被她吵得聽不清楚,擰了濃眉“彆吵。”
賀蘭真不滿地抿起紅唇,安靜的間隙裡,桓宣聽見謝旃的聲音“你不要再怨恨她。”
是說傅女吧,到了這時候,他心裡念的,還是那女人。
氈簾動處,荀媼哭著走了出來“大將軍,郎君叫你。”
桓宣頓了頓,心裡淡淡的失落。他沒想到謝旃第二個的是叫他。重要的人總是留在後麵的吧,他還以為,他會是最後麵的。
下意識地看了眼傅雲晚,她也望著這邊,臉上幽光閃爍,大約是淚。桓宣轉過頭,挑簾進門,快步來到榻邊。
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喚他乳名“佛奴,禦醫很快就來,你再等等,不會有事。”
“好。”謝旃答應著,桓宣知道他並不相信,他從來都是這樣,哪怕不信也不會戳破,讓人難堪,“棄奴,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棄奴,他的乳名,他那早死的娘親取的,他從生下來便是沒人要的雜種,北人占了兗州,嘲笑他是南人生的,南人奪回兗州,恨他是北人的種。桓宣垂目,握住謝旃的手“我聽著。”
“今晚的事你儘快上奏,就說王平安見你不拜,狂悖失儀,”謝旃咳了幾聲,“皇帝眼下還要用你,暫時應該無事,隻是今後你千萬小心。”
他到這時候,還在為他籌劃。桓宣緊緊握著他的手“好。”
謝旃鬆一口氣“天下分久必合,南北歸一是遲早的事,你如今手握重兵,百姓可憐,將來不管誰得天下,你切勿多殺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