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宣看見他眼中再又閃過方才的恨怒“就差幾天。就差幾天,我就能帶她走了。我已經安排好所有事情,文書路引也都到手,我本來準備到跟前就告訴她,誰知道元輅因此動了惡念,召我進宮。”
謝旃抬頭看著桓宣“後麵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不,他所知道的都是表麵,他想知道在表象之下,謝旃懷著的是什麼心腸。“不,我還是想聽檀香帥親口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不肯獻出她,元輅便故意折辱,之後又命宿衛日夜監視謝家,各處關卡也都加強守衛,防她逃走。”謝旃垂目,“那時候便是我想帶她走,也已經不可能了。但我南歸的計劃籌謀多時,各處都是環環相扣,耽擱不得,我不能冒著讓所有人暴露甚至喪命的風險帶她一起走。”
“所以你假死,拋下了她讓她孤零零一個留在鄴京,邊上還有元輅虎視眈眈”桓宣咬牙,帶著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傅雲晚而生的憤怒,“什麼想讓她歡喜無憂,想跟她相守終生,說得好聽,狗屁”
謝旃蒼白著臉想要辯解,話沒出口,便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桓宣上前一步,看他一張臉咳得通紅,額上冒著冷汗,眼角也都打濕,桓宣不由自主走近了,想要扶他,到底又忍住,任由他抖腸搜肺地大嗽了一陣,喘息著抬起袖子掩住口唇“我”
桓宣打斷“說這些廢話做什麼有功夫吃點藥,少蹲在風口上嗆風,也許還好得快些。”
謝旃澀澀笑了下“棄奴。”
侍衛飛跑著遞過水壺,謝旃接過抿了一口,將喉嚨裡的嗽聲勉強壓下去“我那時候以為,總還有你。你會好好照顧她。”
桓宣聞到了藥汁的苦味,他喝的不是水,是藥。他果然病了。臉色這樣難看,身上瘦骨支離,冬日的裘衣在他肩上披著,肩膀似乎都承受不住,斜斜地塌下來。
讓他驀地想起才趕回鄴京看到他時,那種時日無多的強烈印象。那些壓在心底多時的憂慮終是忍不住問出了口“你”
山道上突然響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桓宣望過去,泗州方向一人一馬正飛快地往近前來,是他派出去哨探的豹隱“大將軍,泗州軍守不住了,屬下來時東城門已經攻陷”
桓宣回頭,對上謝旃了然的目光,
心頭陡然一沉。謝旃早已算到了這個結果,他之所以跟他說了這麼久,也許就是為了拖住他,免得他馳援泗州。
“不是你想的那樣。”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謝旃很快解釋道,“泗州圍城多日,我們對城中的情況了如指掌,破城是遲早的事。我從兗州撤軍也不是為了攻打泗州,而是來接管整頓,為今後做打算。”
今後,有什麼打算有什麼要緊事值得他這樣溫和的人用那樣毒辣的手段悄悄撤軍,趕往泗州桓宣定定看著謝旃。也許他以為的溫和也隻不過是謝旃有意讓他看見的假象。十幾年生死相托的交情,以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原來他從不曾了解過。
一時又靜默下來,唯有寒風獵獵,刀子一般割著臉頰。
許久,謝旃再次開口“棄奴,跟我回南吧。”
桓宣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謬感。怎麼可能在這時候,在他如此欺騙作弄之後,若無其事地跟他說,一起回南吧當他是泥塑木偶,任由他擺布嗎冷笑一聲“好呀,你給我什麼好處我如今身為大將軍,麾下數十萬大軍,你招我回南,有什麼位置可以相比”
“你雖貴為大將軍,但與北人終究不是一條心,”謝旃神色懇切,“如今元輅已經對你疑心”
心裡砰地一跳,桓宣打斷“是誰告訴你元輅對我疑心王澍,還是陳萬還是說他們都是或者我不知道的那些人,你這些年裡安插在我身邊的那些南人”
謝旃頓了頓,想要辯解,又無從辯解,眼看他神色越來越冷“檀香帥,你騙得我好”
一聲聲如同泣血,愧疚如同潮水霎時淹沒。謝旃沉沉吸一口氣,徒勞地解釋“棄奴,我並非想要如此,我從一開始的計劃裡,就是想與你一同回南”
“回南”桓宣再次打斷他,從馬背上俯身。他靠得很近,謝旃下意識地向後讓了讓,看見他一張放大的臉。黝黑的瞳孔瞪得很大,眼底密密麻麻都是血絲,下巴上靑虛虛的一層粗硬的胡茬。他應該已經很多天不曾好好休息了,他自己也是。這些天雙方交戰,對他對自己,都是一場身心俱疲的爭鬥。他先前不知道是他,其實是件好事。
“回南”耳邊傳來他一字一頓,冷冷的語聲,“好,我跟你回南。那你準備拿她怎麼辦她已經是我的人,你有那麼多耳目監視著我,肯定知道這些天裡我跟她怎樣如膠似漆,我讓她多麼快活”
“閉嘴”謝旃嘶啞著喉嚨,喝了一聲,“你,閉嘴”
桓宣閉了嘴,冷冷看他。
一霎時恨怒到極點,那些話,像一把把尖刀,一刀一刀,儘數捅在他心上。謝旃喘著氣,喉嚨裡甜腥發癢,怎麼都壓不住“我說過,我並不能預料到所有的事。尤其是你。我看錯了你。”
“我沒想到,你竟然對她動了念頭。”
看錯了他他才是看錯了他。桓宣緊緊攥著刀柄,攥得指骨都發著白,有什麼突然閃過腦中。他一直監視著的不止是他,還有她。那些無緣無故出現在書房裡的招歸書
信,顏家莫名其妙想要劫持她,還有去琅琊的途中,突然出現的劉止。
也許並不是劫持,是想帶走她與謝旃會合。甚至那次劉止也根本不是為了聯絡何平子,而是為了找機會接近她,帶走她。
謝旃從來不曾放棄過帶走她的念頭。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極點,遙遠的記憶蜂擁著重回腦中。剛開始學兵法的時候,他們兩個偷著在彆院裡挖了一條暗道,躲在暗道裡演習攻守,有時候他偷懶不想念書,也會鑽進暗道裡躲避謝凜的考校,謝旃就趁著沒人的時候悄悄給他送來食水。
那條暗道,通向內院。
他身邊有謝旃的人。如今她一個人留在彆院。謝旃心細如發,絕不可能像他一樣,竟然忘了那條暗道的存在。
一霎時如五雷轟頂,一言不發,撥馬就走。
身後,謝旃探身看了看,想叫又沒有叫,捂著嘴再又咳嗽起來。
桓宣越跑越急,渾身血液沸騰著,無限恨怒懊悔。他真是蠢,竟然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了。那暗道雖然是比著孩童身量挖的,但以謝旃的手段,也不難塞人進去,他已經出來了兩天,謝旃的人既然能探聽到元輅對他疑心,必定能夠在城中進出自如,說不定她已經
不,絕不可能桓宣用力搖頭,將那個不祥的念頭甩出去。絕不可能。即便可能,他也會奪她回來。
他生平頭一次如此想要一個女人,他生平頭一次如此沉溺於溫柔纏綿的滋味,誰也休想奪走她。謝旃更不行
兗州,謝府彆院。
傅雲晚從廊下出來,停在半人多高的灌木叢前,看花圃裡那株臘梅新開的花。
侍衛正在側門處換防,阿金進屋去拿手爐還沒出來,此時周遭安靜得很,隻有風吹著臘梅金黃的細瓣,無聲搖動。
身後突然有極細的響動,似乎有人在叫她“娘子。”
傅雲晚回頭,密密的灌木叢動了動,枝葉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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