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兗州城街道寬闊,從前謝凜主事時在大道兩旁遍植梧桐,夏日裡濃蔭蔽日,望之蔚然如綠雲,因此得了一個美稱喚作梧桐城。如今城中飽經多年戰火摧殘,那些梧桐早已經十不存一,也就越發顯得街道空蕩蕩的,帶著幾分蒼涼。
是以那不到百人的景國使團行在其中,渺如滄海一粟。大道兩邊密密麻麻,站著的都是全副武裝北人士兵,一個個滿臉恨怒,劍拔弩張,都要看看那個殺了他們那麼多同袍親友的檀香帥,究竟是何許人也。
從城門前到元輅所在的刺史府,七八裡路程,突然就有了種易水送彆,一去不複返的悲壯和蒼涼感。
桓宣站在城門口,一言不發駐馬看著。
使團中各級官吏和隨從大約二三十人,侍衛不過三四十人,而兗州城內外的代國軍總數有將近三十萬之眾。北人向來彪悍不守信用,自古以來中原傳統道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但北人不會管這些,從前多次有過斬殺景國使者的事,尤其這次,使者又是他們的仇人。
檀香帥,謝旃。無論哪一個身份,都足以讓憤怒的北人殺他千次萬次。但他還是來了。他是一定要促成和談,哪怕冒著殺身殞命的風險。
他過去以為謝旃溫和忍耐,他是看錯了,謝旃骨子裡是萬死也不回頭的狠絕。
就像當初賭上自己的性命救他。就像當初詐死,拋下心愛的女人,潛逃江東圖謀如今的一切。
桓宣撥馬回頭,慢慢往軍營的方向走去。
王澍迎上來,目光中帶著濃濃的憂慮“明公。”
身後不遠處是黑騎幾個心腹將官,披堅執銳,等待他的號令。桓宣一一看過。
謝旃回來了,真相一旦曝光,他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那些對檀香帥的怒火殺意,至少得有一半傾瀉在他身上。那日他們籌劃對策時,他以為待謝旃處理好淮泗的一切趕到這裡至少還有兩三天,哪知道他來得這麼快,眼下黑騎援軍還沒到,她還沒有送走,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謝旃做事從來不會沒有目的,他趕得這樣急,是為什麼
“明公,”王澍上前一步,低著聲音,“事已至此,不若就在城外駐紮,即便陛下下詔也不進城,等黑騎來了以後再說。”
駐紮城外,一切都有轉圜,黑騎雖然隻有一萬,但抵擋一兩天總是能夠做到的,一兩天後援軍到了,就可期待轉機。桓宣低眉“她還在城中。”
“這,”王澍猶豫一下,“謝郎君既然敢入城,必定還有後手,我想有謝郎君在,也絕不會讓娘子出事。”
“我的女人,讓他管”桓宣輕嗤一聲,“明天一早送娘子走,黑騎分出一千沿途護送,你下去準備吧。”
“不可”王澍沒有動,擰著眉急急勸諫,“眼下黑騎兵力已然不足,決不能再分出一千,況且一千人行軍多大動靜,怎麼能不被發現此時說不定陛下已經看見了謝郎君,也許趕來問罪的就在半路上,明公”
“照我說的去做。”
桓宣道。
“恕屬下不能”
“桓大將軍,”城門處一陣雜遝響聲,賀蘭祖乙縱馬奔了過來,“陛下傳你入城,迎接檀香帥。”
桓宣回頭,數百宿衛追隨在他身後,賀蘭祖乙笑得猙獰“大將軍,走吧。”
桓宣撥馬回頭。他也準備進城,有他在,元輅才不會對她動手,若是他留在城外不肯回去,那麼頭一個倒黴的,必定是她。
況且隻有他進城,隻有他在元輅眼皮子底下任由處置,明天一早,她才有機會出城。
王澍緊跟在後麵追著“明公,還有十萬火急的軍務等著決斷,不如先告個假,晚些再向陛下謝罪”
桓宣停步,看他一眼“等我回來再說。”
王澍還想再勸,他加上一鞭,飛快地走了,身後顧冉追了過來“參軍,怎麼辦”
“你帶著後軍營入城,如有不測,立刻發信號,於照,你的人守在城門前”王澍飛快地一一吩咐了,長長歎一口氣,“剩下的人回營等候,我進城一趟。”
他跳上馬匆匆也走了,顧冉幾個飛快地回營布置,遠處的營帳中,陸彪看了多時,縮回門內。
兗州城中,刺史府。
元輅高坐正堂,看著景國使團中的官吏魚貫走進大門,其他人都已經下車下馬,唯有正中那輛青紗遮蔽的四輪小車一徑抬進了大門內,沿著青石道路往前推著,直到中庭。
“怎麼,檀香帥是準備坐在車裡與朕會麵嗎”元輅輕笑一聲,“做了什麼不三不四的勾當,都沒有臉見人麼”
階下嘻嘻哈哈,元戎幾個大聲笑了起來,挑釁地叫了起來“檀香帥,有本事弄鬼,沒本事見人啊”
車中人並沒有回應,車輪吱吱呀呀,慢慢到二門前停住,門內就是正堂內,青紗微微顫動,車中人似隔著簾幕,四下打量。
身後腳步輕悄,侍童趕來打起青紗,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投向那半掩的車門,清漆的檀木門微微一動,開了。
一個身形消瘦的男子走了出來。竹青袍,錦貂裘,烏皮靴。頭上一頂漆紗籠冠,眼紗半垂,遮住獵獵寒風。
也遮住他半邊容顏,看不清容貌,但隻露出的半邊臉已足以顯出無雙的風姿,似山巔雪,林間風,行動時幾分弱不勝衣的病容,越發顯得出塵之意,令人不敢逼視,又天然生出幾分親近之感。
“檀香帥。”元輅在榻上微微探身,狹斜的眼睛緊緊盯著他,“除去眼紗,讓朕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來人沒有說話,邁過門檻,慢慢走到階下,躬身一禮“見過代君。”
咚咚的腳步聲響,元輅親身走下來,一把拽掉他遮麵的眼紗。
清晨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照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所有人都是大吃一驚“謝旃”
“嗬,”元輅冷冷一笑,“果然是你。”
咚,門外的腳步聲戛然而止,日影斜斜,托出桓宣高大的身軀,他來了,在這時候,他竟然還敢應
召入城。元輅抬眼望去,薄唇勾了起來“大將軍,還不快過來見見你的故人。”
無數目光盯在身上,桓宣麵無表情,一步一步,從門外走到堂前。現在,他跟謝旃對麵相見,這樣近這樣清楚,都能看見謝旃睫毛上因為寒冷染著的冰花。他低垂眉眼沒有看他,幾個月之前,他斷斷不會想到他與他再次見麵,竟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以這樣的身份。
兗州城,刺史府,幼年少年他視作家的地方,他視作骨肉兄弟一般的人,如今,
刷,元輅拔劍,帶著凜冽的寒光,架在謝旃頸項中“謝旃,你可知罪”
在意識反應之前,手已經按上了腰間刀,桓宣頓了頓,讓手依舊停在那裡覆住刀柄,動也未動。
謝旃抬眼,依舊是平靜溫潤的神色“謝旃何罪之有”
“詐死欺君,勾結南蠻,”刀鋒往下壓了壓,按出淺淺的印痕,“朕早該殺了你。”
“謝旃從來都是景國子民,從不曾歸順代君,景國子民為國謀劃,何罪之有”謝旃淡淡說道。
“是麼”元輅冷哼一聲,“那朕今日,就殺了你這個景國子民”
刀鋒忽地一拖,在修長的頸項中帶出一道血痕,桓宣聽見自己沉重的心跳,指骨攥了又攥,攥成堅硬的青白色,大刀拔出幾分,對麵貂裘的袖子微微一動,謝旃看了過來。
深棕色的眸子像從前無數次那樣,含著柔和的光芒,看他一眼。
有什麼極熟稔,不自覺中已經刻進骨子裡的默契在心頭一閃,桓宣收刀還鞘,看見謝旃平靜的臉。脖子上的血流得很急,元輅存心立威,又帶著了惱怒,下手不輕,謝旃臉上一丁點痛楚的跡象都沒有,依舊是一把低緩溫潤的聲線“我若是代君,下手之前,就會三思。”
“思什麼”元輅輕笑,“殺了你,景國再無智囊,朕滅南蠻如屠豬狗爾。”
話音未落,門外一聲又高又長的急呼“報”
哨騎惶急著一直奔到近前,雙膝跪倒“陛下,景國軍圍困鄴京”
在場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桓宣低眼,對上謝旃了然的眸子,他淡淡說道“兗州圍城之時,我軍取道琅琊,過濟水、黃河,取鄴京。”
他看了眼順著刀鋒流下的血“今日代君若殺了我,最遲今晚消息就會傳到鄴京,即刻攻城。”
堂中一時鴉雀無聲,桓宣默默站著,想清楚了前因後果。所有人都以為攻打琅琊是為輔翼進擊兗州,其實,也隻是檀香帥的障眼法,為的是在琅琊屯兵,待濟水、黃河結冰後,不需舟楫便可渡河,自山水之間潛行,逼近鄴京。
這段時間裡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兗州、淮泗,誰都不曾發現這支奇兵,所以在能在今天突然發難,威脅元輅議和。時機稍縱即逝,難怪謝旃這樣著急趕來,打得他措手不及。
長劍在手,劍下人隻是文士,幾乎束手待斃,但這一劍,怎麼也下不去。元輅冷冷盯著謝旃,許久“檀香帥,好謀算。”
非但濟水
、黃河結冰,漳水必定也已結冰,鄴京的天然屏障少了大半,原本拱衛京畿的精兵又被他帶走了一半,正是各處最為薄弱的時候,範軌雖然有廉頗之勇之謀,但他不敢輕易賭這一局。
“我與代君議和,隻不過憐憫百姓無辜,願意與代君各讓一步,若是代君一意孤行,那就鄴京兗州一齊發動,與代君較個死活,”謝旃不急不慢,“舍棄謝旃性命,換鄴京那些皇子公主,還有陛下視如亞父的範老太師,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