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光瞥見桓宣同樣顫抖的手,他眼梢發著紅,讓他心裡突地一跳,轉過了臉“還有吳姐,她的閨名喚作吳娥,兗州人,她的家就在梧桐巷,從前也是詩禮人家。”
詩禮人家。她看見吳姐的時候,她卷著褲腿跳在河水裡抓魚。後來再見,她衣衫不整,被北人士兵綁在馬上。她和張嫂葬在一處,在那一帶荒涼的丘陵裡。
眼角突然有點熱,那些哀傷洶湧著泛上來,一同回來的還有那個血色的黃昏。她騎著馬,手被韁繩磨破了,風刮著臉頰頭發,身後是無數追著她的北人士兵。她獨自沿著山澗狂奔。
那時候桓宣不在,謝旃不在。她獨自逃命,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窗外,桓宣看見那條影子動了,她在發抖,手捂著臉,也許在哭吧。謝天謝地這幾天她一滴眼淚都不曾掉過,她本來是那樣柔軟敏感的人。渾身繃緊著,攥得那樣緊,窗框都發出響聲,餘光瞥見謝旃微微回頭,向他擺了擺手。他不讓他弄出動靜,天曉得,此時就算他要他死,隻要能醫好她,他也絕不皺一皺眉頭。
“綏綏,”謝旃回過頭,細細聽著帷幕裡逐漸發沉的呼吸。她
的反應越來越明顯了,她不再把自己關著,與所有人隔絕了,“你該寫何英了吧”
傅雲晚低低啊了一聲,眼淚滑了下來。何英,她想過很多次,始終不能下筆。太深刻也太痛苦,便是寫都無從寫起。
“綏綏,寄生天地,如同蜉蝣,許多事此時看來難以承受,百年後回首,終將釋懷。”謝旃慢慢說著,“亂世人如草芥,女人尤其是。那些痛苦折辱,從來都不是你們的錯。你母親寫了那麼多,世上也還有那麼多,何英,吳娥,李小姑,小碗,還有無數個何英,吳娥。包括你自己。”
包括她自己。那些痛苦折辱,從來都包括她自己。眼前再又閃過那個黃昏,她獨自騎著馬,沿著深而寬的山澗狂奔,身後是無數等著欺辱她,殺死她的北人士兵。那時候她想,哪怕遇到最壞的事情,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她都要活下去,活著把她們的事都寫下來。
那些最壞的事情,原來她是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她想過的,那麼她便不能怕。她終是要活下來,活下來,把這些名字,一個個記在史書上。
謝旃耐心地等著,等著帷幕上的那個影子不再顫抖,等到那纖細的脖頸帶著無數重負,重又抬起“綏綏,寫吧。”
那影子沒有動,似在決斷,艱難地決斷著。
桓宣緊緊咬著牙,呼吸都停止了,每一息都那麼久,拖得那麼長。她還是沒有動。
於惶急中生出恐懼。還是不行嗎方才她明明有反應了,難道。
卻在這時候,看見那影子動了,她點了點頭。
啊。喉嚨裡咕噥一聲,似是剛剛經曆一場生死大戰,有種虛脫的恍惚。耳邊傳來謝旃平靜的聲音“綏綏,我走了。”
桓宣緊緊盯著,看他從榻上起身,戀戀的目光在帷幕上一頓,轉身離開。
門開了,他走了出來,桓宣站在原地望著,他低著聲音“不要再逼她,讓她自己慢慢想想。戒急用緩。”
他指指腰間,桓宣低眼,看見他佩在玉帶上溫潤一環玉璧。戒急用緩。宣者,緩也,你性情偏於急躁,須得加以約束,三思而後行。
屋裡突然有點聲響,桓宣急急回頭,餘光瞥見謝旃也急急回頭,一齊望了過去。
傅雲晚從角落裡慢慢挪了出來。聽見門扉開合的聲響,聽見謝旃的腳步一點點遠去,現在停住了,模模糊糊,似在與人說話,是跟桓宣說話吧。
發生了那樣的事,她以為這輩子都沒臉再見他,沒臉再聽他說任何一個字了。可她還是見了,聽了。她終是還要活下來的,好好活下來。
活著去寫吳娥,寫李小姑,寫何英。寫她自己。她還有那麼多事要做。寄生天地如同蜉蝣,百年不過一瞬,她不能把自己消耗在這些無法改變的痛苦上。
吱呀,門又開了。有熟悉的,沉重的腳步聲。是桓宣,他來了。
讓她剛剛放鬆的神經一下子又繃緊了,不由自主往床裡躲著。
腳步聲停在帷幕外,他沉重的呼吸透過柔軟的絲質帷幕,清晰的傳到她耳邊,他一直沒有進來。傅雲晚抱著胳膊,瑟瑟地等著。
第一隻喵向你推薦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歡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書架與電腦版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