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顧小燈問起葛東月來“阿吉呢”
“去接蠱母了。”葛東晨示意背上昏迷的阿千蘭,“原本該是我母親去的,但她去不了了。”
顧小燈抓了抓頭發“這裡進來一趟不容易,待會我們走的時候要是也這麼艱難,那怎麼辦好”
葛東晨隻笑著說“你的親親森卿頂得住。”
踩水聲忽然從遠處傳來,顧小燈循聲望去,隻一眼就頓住了。
葛東月背著一個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少女涉水跑來,那少女與她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長著雙一黑一綠的異瞳。
她見顧小燈便開心得大大地笑,見顧瑾玉便又怕又討厭地皺眉,喜惡和葛東月如出一轍。
顧小燈原先心中有這方麵的猜測,然而直到親眼看到,他還是呆住了。
她們是一對雙生兒。
他想起葛東晨曾提到的那個名字“葛東朗”
“嗯。”葛東晨附和,“她先出生,名字是我生父擬的,東月是母親取的,我們三人之中隻有小妹有巫山族名字。”
他背著昏迷的阿千蘭走到他們身邊輕笑“我父親一死,我母親就把她送到這裡來養成蠱母,想借著萬蠱弄死晉廷幾乎所有人,我很能周旋的,你看最後,也就搞了一個定北王”
顧小燈眼裡看著那一對蹚水跑來的雙生子,視線有些不清,他輕聲打斷道“你原本還想給我下蠱,不是嗎。給森卿下控死蠱,給我則想下控生蠱,隻是我一身藥血克蠱,你的蠱碰到我就死了,連帶著讓你發現我的異常。少將軍,你高尚得很,也可惡得很。”
葛東晨抿了抿唇,想笑但唇角耷拉了下去“嗯,我一直是個死變態,就想搞你,可惜搞不了小燈,你猜到我想請你幫什麼忙了是嗎”
不止顧小燈,一旁的顧瑾玉都猜到了。
“她會死嗎”
“往生極樂。”葛東晨平靜道,“萬蠱除去,剩下的時間不多。晉廷太平,她也解脫,做個人,哪怕做個爛人,也比做隻好蠱蟲好。”
顧小燈感覺得出來,他未嘗不是在說自己。
“她自己知道嗎”
葛東晨搖頭“她被迫成了工具,什麼也不明白。蠱母不需要吃喝就能永生,她繼承了上一個蠱母,下一個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你母親不知道,阿吉呢阿吉和她天生羈絆,她同意嗎”
“同意了。蠱母離不開萬泉山,阿吉還是想帶她出去,哪怕不去中原,南境千山,一座座玩,也是好的。”
“怎麼做”
“其實不難,但需要你的血。”
葛東晨低聲說起如何殺萬蠱。
葛東月背著葛東朗水花四濺地跑來了,異瞳的葛東朗迫不及待地伸手摸顧小燈的發頂,好奇又喜歡的樣子,口中咕嚕嚕地說出一串異族話。
葛東月有些不好意思,大抵是覺得此前一直瞞著顧小燈不厚道,一邊翻譯一邊嚴肅道“不許
你因為定北王吃痛就討厭蠱母哦。”
顧小燈隻說“我考慮一下。”
葛東月頓時泄氣,扭頭怪起葛東晨“哥,都是你沒用”
葛東晨直接對上了她的腦回路“是是是,哥沒用,討不到他當你們嫂子,不然他就無條件喜歡你們了。”
她們倆同時哼哼。
葛東晨笑“東朗,解一下控死蠱,解完他就都很喜歡你們了。”
年輕的蠱母有些猶豫地看向昏迷的阿千蘭,葛東月哄她一會,她便點了頭,手朝顧瑾玉伸去。
她身上披著的是葛東月的外衣,雖然雙生,但她個子小了許多,那外衣套在她身上,原本的勁服窄袖竟顯得寬大起來。
葛東朗把手放在顧瑾玉頭上,大概是想捶他,但怕顧小燈生氣,便隻比劃個虛勢。
她最主要的受蠱者不過就是顧瑾玉,喜歡顧小燈,來源於顧瑾玉的情意,討厭顧瑾玉本人,也先源於顧瑾玉的自厭,再接力於葛東月的傾吐。她知道的不多,能模仿的對象都少得可憐,便在葛東月和顧小燈之間來回不停地看。
顧小燈看到她手背上的皮膚規律性地鼓動著,萬蠱以她為巢,她不知道當沒當過女兒,就成了異類的萬母。
葛東朗擰著眉操縱了足足一炷香,顧瑾玉不住嘔血,顧小燈捱得煎熬,吳嗔也放下了舀水大計過來護持。待葛東朗將手收回去,仨中原人亂成一團,吳嗔和顧小燈一塊解顧瑾玉身上其餘的傀儡餘蠱,顧瑾玉則不住地嗅顧小燈,久啞難言久瞎難視,便先努力地試圖嗅一嗅顧小燈。
“六、六時辰就好。”葛東朗比出六根指頭,說起中原話來拗口生澀,“顧山卿,不急。”
“小公子,你忙去。”吳嗔低聲朝顧小燈說話。
吳嗔方才聽得仔細,這位熱愛研究巫蠱的中原蠱師麵對即將湮滅的古老萬蠱沒有感到任何可惜,他最初不怎麼顧人死活,如今倒也願意顧一顧,沾一沾煙火氣,乾嘔仙人往後得是乾嘔凡人了。
顧瑾玉默默攏了顧小燈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飛快地寫了“隨心”二字。
葛東晨輕笑“沒關係,小燈想幫就幫,不想就不勉強。”
葛東月巴巴的“山卿。”
葛東朗有些呆“”
顧小燈想說話,發覺自己吭不出聲,眼前也模糊,深呼吸幾下,便伸手去解開顧瑾玉蒙眼的黑緞,用顧瑾玉的血和淚綁住了自己的淚意“我來咯。”
“謝謝。”
“謝謝”
“”
顧小燈清醒地感覺著自己的掌心被輕輕劃開一刀,葛東晨帶著他的手,按到了葛東朗額上劃開的口子。
頃刻之間,萬泉山裡的水劇烈翻湧,葛東朗孩童一樣大哭起來,葛東月不住地哄她,她的哭聲便漸弱,嘰裡咕嚕地說著話。
大抵是她的哭聲動靜大,葛東晨背上的阿千蘭終於從昏迷中醒來,茫茫然卻先喚了彆的名字。
葛東晨握著顧小燈的手
,又按到了葛東月的手背上,葛東月咬牙忍住沒出聲,一尾紅綠交加的蠱蟲從她指尖破口飛出來,她眼疾手快地用早就備好的水晶吊墜容器關住那蠱蟲。
顧小燈覺出不對“你們在做什麼”
葛東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紅綠交加的蠱紋如同根須一樣長到脖頸,他用紗布裹住顧小燈的手,葛東月便紅著眼圈把水晶吊墜放在他手上。
“沒事,小燈,回去吧。”他揩過顧小燈腮邊的淚痕,“我們要去千山,中原就不回去了。”
顧小燈避開他的手,沒說話,也沒解開眼睛上的黑緞。
當初他從葛東月那聽到他們要返千山時,就知道葛東晨回不去了。命裡的事,無甚退路。
葛東晨私德再爛,他也見過他少年時讀聖賢書、習晉軍武。
自古忠孝難兩全。忠也罷,孝也罷,這一生就這樣了。
他摸著手裡拇指指節大小的東西,想問這是什麼,想了想覺得還是走為好,不問為好。
“放在你手裡的東西是指引你們走出萬泉山的小玩意。”葛東晨綠著眼睛,事無巨細地碎碎交代,“你帶著它,它會在水晶裡撞著,你就看著它撞的方向,走一條和它反方向的路,一直走,也許日落前能離開。外麵的異族人會留下兩個可靠的帶你們回中原,是走快還是當散心一樣慢趕,都看你的心情。你已經累了,回程不如就慢一些”
他背上的阿千蘭有清醒過來的傾向,恍惚的眼神看到雙生的女兒都在流淚,便喃喃著用巫山族的話追問她們發生了何事。
葛東晨便用異族的話忽悠她“母親,父親的骨灰瓶似乎磕碰到了,您要不要仔細檢查一下萬一壞了漏了,父親便不完整了。”
阿千蘭臉色煞白,當即去檢查那個進入千山後,一直掛在脖子上不取下來的瓷瓶。
瓷瓶裡的家夥生時關了她很多年,現在她也想要以牙還牙,她要把死了的家夥關在他的異國他鄉,努力關上很多很多年。倘若瓷瓶裡的骨灰還有殘魂,那就更好了,讓他日日盤旋陌生異地,不得安息,不得不得離去。
葛東晨沉默了一會,斟酌著,他看到眼前的顧小燈還是乖乖的樣子,握著那水晶吊墜站在跟前,雖然一言不發,但他知道他在認真地聽著。
他們十幾歲的時候,顧小燈也常這樣乖,亮晶晶地坐在一旁,話嘮時生動活潑,拌嘴時伶俐不饒人,他其實很少安靜,很偶爾的時候,會短暫地黯然幾瞬。
現在他這樣安靜,忽然叫他想起那四年裡混賬的無數哄騙。
顧小燈醉後軟乎乎地靠在他身上,他親吻他無暇的眉目,流連他的唇瓣,他解開他的腰帶和撥開素白的學子服,無恥下流又莊重小心地撫摸他的身體,永遠淺嘗輒止,永遠懸崖勒馬,也永遠不得寬恕。
如果時光能倒流他想在初次見到他時,便鄭重認真地自我介紹,不搞虛頭巴腦的虛偽刺探,不搞可惡至極的欺淩哄騙,他想走好每一步,趕在所有人之前正大光明地帶他走出顧家。他不
想當他的妾,他想和他堂堂正正地做一對世俗良配。
葛東晨被自己的遙想扯得渾身劇痛,被迫中斷這種撕心裂肺的妄想,他斟酌結束,眼睛綠得厲害,繼續和顧小燈輕聲細語,說此生最後一番話。
7本作者今州提醒您萬人嫌落水後第一時間在更新記住
“我死之後,身體會融化成泥土,長出一棵樹來,那棵樹會長得分開茁壯。往後你在其他地方,看到長得分外翠綠的樹,那些翠綠便都是我的眼睛,是與綠樹同氣連枝的我在看著你。”
葛東晨儘力把死亡誇張化,誇張到好像無可畏懼一樣,他輕笑著問他“你東晨哥變態吧”
顧小燈什麼沒多說,他點點頭,轉頭“走啦。”
“好不送了。”
他們轉過身,一行人向千山,一行人向萬水。
水晶吊墜裡裝著葛東月原先以身養著的禦下蠱,它和附上蠱連接著,一離了母體,便加速衰亡,跟著它一損即損的附上蠱自然也不例外。
萬泉山中的蠱母一經剔除萬蠱,滿山泉水和大霧中的蠱卵便像瘋了一樣加劇湧動,使得離開的路途愈顯艱難。他們的離開之路靠著葛東晨塞來的水晶吊墜,裡頭的禦下蠱在大霧中悠悠發著光,顧小燈看著它在水晶吊墜裡往哪個方向振翅飛,他們便反其道。
大霧中穿行一半,他的眼睛便睜不開了,沒骨頭似地伏在顧瑾玉頸窩裡,濃霧勾出零星遺忘了的記憶,放大離彆的艱澀,顧小燈明知道感受到的都是幻痛,依然疼得有氣無力。
待艱難出了黑山白霧,顧小燈便高燒不斷,渾噩迷糊了半月,紅撲撲地離開了千山。
此後顧小燈再也沒有見到過葛家的人。南安城往北延綿二十九城,城中不少商產的擁有者易改成了“顧山卿”的名字,似乎因著隸屬於他,蘇嶽兩派爭金搶銀的程度略有減弱。
顧小燈沒有在南境逗留,他也沒有打開那水晶吊墜,去查驗禦下蠱的生死,隻托顧家的人把它運回長洛,埋在葛家世代的墳塚裡。
因此他便也不知道,葛東晨是哪一日死的。
隻知道他在千山之中,慢慢變成一棵樹。
興許樹枝上還掛著一縷斷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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