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的天秤偏向那除了葛家便無處可去的可憐生母,曾經大逆不道地想過,是否能用生父的死亡去換母親的安寧。
隻是他做不到弑父。
現在,六月十二的北征夜路上,有不知何處來的刺客替他辦到了。
隻因對夜色裡那張酷似顧小燈的臉出神,他便恍惚地看著生父擋到他麵前,留下一具數刀劈中的殘軀。
母親能不能安寧他尚不知,他隻清楚,從今以後,他更沒有安寧了。
至愛溺斃於他的卑劣無能,至親分屍於他的拖累無能,他如此無能,如此該死
竟然還不得不活。
六月十三,蘇明雅下朝後去了顧家一趟。
有二姐夫安震文這一層關係在,蘇家和顧家總還有份連襟關係,蘇明雅登門拜訪並無不妥。
顧家已處在輿情的風口浪尖上,他原以為隻有自己會來拜訪,未承想,他趕到時,前頭竟有一個年輕的五品小官在。
顧守毅獨自留守顧家日久,有訪客來端得住沉著,卻也遮不住眼中的欣喜。
他甚至險些如舊例那般喊蘇明雅為蘇四哥“蘇大人。”
“守毅多禮。”蘇明雅扶起顧守毅行禮的手,輕笑著看向一旁的年輕人,“這位是”
那年輕人忙行禮,自我介紹是長洛某劉姓世家中的嫡子,當年曾在廣澤書院就讀了三年。
今天也不是他第一回悄悄拜訪顧家,他似是對那廣澤書院魂牽夢縈,不時便會避開耳目悄悄到顧家來拜訪,進不去東林苑的書院也沒關係,陪顧守毅閒坐一會也好。
蘇明雅笑“那你我便曾是同窗了。”
顧守毅也跟著笑,但臉上有些落寞“可惜私塾如今被關了”
那年輕
人也低落了些,笑歎道“世間人事總是如此,逝去了才知可貴。”
蘇明雅眼神一動,和他們坐著閒談了將近一個時辰,過去他在廣澤書院中過於目下無塵,除了顧小燈,和其他人的往來少之又少。
今日他對舊日有了探尋興趣,為的不是書院,而是書院中學子對顧小燈的記憶。
相坐而久,那劉姓年輕人逐漸打開話匣,不必蘇明雅牽引話題,他自己便不可避免地談到了顧小燈“那時我完全沒想過,山卿竟然才是顧家真正的四公子,他那麼特彆,實在不像長洛中的名門之子,倒像個天真爛漫的賣花小郎君。”
那語氣裡透露著濃濃的懷念與難以分明的情愫,蘇明雅修長的手指輕敲著膝,笑問“你與山卿交情甚篤”
年輕人哭笑不得“沒有,倒是有些口角。”
一旁的顧守毅也起了好奇“什麼樣的口角我知道他話很多,話說的多了,難免就有錯處,劉兄,你彆和他計較。”
“他沒有錯。”年輕人神情有些愧色,猶豫著輕歎,“而今若要論是非,除了蘇大人無過,錯的是我們。那時要不是蘇大人庇護了山卿,隻怕他不知道讓我們其餘人欺淩成什麼樣子。”
顧守毅楞了愣“欺淩”
年輕人沉默半晌,經不住顧守毅追問,隻得打開了心匣“當初山卿坐在最後一排,看起來無依無靠,書院中又有其他得勢的人帶頭排擠他,我和其他人,便不時聚眾欺淩他。有人對他動過拳腳,有人與他絆過口角,我同他也有過衝突。”
年輕人失落地喃喃“當日受學第一天,我和他在武課上比過劍術,招來招往,我當時取笑他出身於草莽,他用木劍往我鞋麵戳去,我疼得單腳跳開,他就說金雞獨立,以後你在我這就叫金雞。”
說到這,年輕人笑了笑“不知道他的腦子裡都裝著些什麼鬼靈精怪的東西,講話總是出其不意。”
顧守毅沉默片刻“他在書院裡,不是很開心嗎我每回見他,總見他笑意盈盈。”
“是,我在書院三年,沒見過他委屈。”年輕人有些出神,“他若是知道自己才是真的四公子,心裡會委屈嗎受欺淩時,不求父母,反求當時的蘇公子,當時他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
一時四下寂靜。
三人在惆悵與懊悔中告彆。
蘇明雅於暮色蒼茫回到蘇家,沉默獨坐良久,北征路上的訊息由趕回來的暗衛遞上。
他看了密信良久,輕聲呢喃“沒死成麼這雜種命怎麼這般硬,顧瑾玉殺不死他,蘇家也弄不死。”
傳訊的暗衛是蘇三蘇明韶的人,自作主張地安慰道“大人請放心,三小姐在前線,葛家的兵權與顧家父子之事,還有回旋的餘地。”
蘇明雅回過神來,看了這暗衛須臾,恢複了平靜神色“辛苦你了,但我還有一事,要吩咐你去做。”
“屬下無所不從。”
蘇明雅平聲靜氣地說出了今晚在顧家遇到的那
個年輕人的姓名,殺不了那混血狗,那便清算一些小卒。
“砍了他的腳。”
讓那人真正地金雞獨立。
六月十五,北境天邊的地平線升起壯烈的破曉,顧瑾玉剛踏出營帳,花燼就呼嘯著飛來停他肩上,一收翅,羽毛上的寒霜便化做露水,直往他臉上濺。
顧瑾玉邊揩著臉,邊聽花燼嘰咕嘰咕地在耳邊叫,天邊日光照到輪廓分明的臉上時,他呼出了一口濁氣“終於來了。”
顧瑾玉放飛花燼,一如往常地要去點兵,祝彌忽然趔趄著跑來,到他身邊抖著聲音說急報“四公子,北戎人要把他們的王妃要把大小姐推出來祭旗”
顧瑾玉停在荒野上,抬眼看了眼壯烈日出,腦海裡忽然湧現出顧小燈見聞錄裡的記述。
天銘十七年,秋起寒風來,王妃娘娘告知我,要將我送給二皇子做侍妾
我生不起氣,她沉屙經年累月,我不想再給她添上一道心病
我倒是有些想麵見王爺。我聽說,那位長姐到北境和親那年也是十七歲,她走之後,便成了顧家的一道禁忌
我不想問王爺怎麼看我,我隻想問他,長姐當初離開長洛時,他在馬背上送她走時,他看著那個養育了十七年的頭生孩子離開時,他有哭嗎,會難過嗎,會想象她的未來嗎,會憐愛她嗎,後來會想念她嗎
他大概是淡薄的
他連第一個孩子都不憐惜,我怎麼敢不自量力地問他怎麼看我
我很怕他,也很遺憾,我們不能像尋常父子那樣閒話吃飯、閒逛遊玩,我沒有儘孝過,他也沒有慈愛過,可能也算是相抵了吧
我敬晉國鎮北王是一等一的忠臣,人上人的重臣,唯願他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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