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們見笑了。”梅妃擺了擺手,“你們都是無辜之人,不該受這風波所累。你——”
她指著董銳“你確實和逃犯很像,最好遮臉出行。下次再遇官差,未必有今次的好運了。”
她的話語溫柔,沒什麼起伏,但賀靈川能覺出,她的微笑中藏著淡漠的疏離。
說罷,她就轉身走了,一大群宮女、侍衛跟在後頭。
圍觀的平民立刻給他們讓開一條路。
賀靈川記得,她先前出來的方向好像有一座神廟,現在是又回去了。
董銳伸手摸摸自己臉皮,連罵幾聲倒黴。
這張臉是霜葉國師給他的,哪知會在萬裡之外跟逃犯撞臉?
他還聽到人群的小聲議論
“又是這種事。”
“這兩人運氣真好,居然有梅妃幫著做證!真是出門之前燒高香了。”
“幾天前被帶走的那幾個外鄉人,就沒他們的好運氣。現在……”
“噓,小聲點兒。”
熱鬨一下子就看完了,人群也散開。
賀靈川目光鎖定人群中的阿豪,見他腳步一轉也要離開,就衝他勾了勾手指,自己轉身走回客棧。
好一會兒,阿豪才走進賀靈川的客房。
董銳關上門,放了個結界“坐。給我們說說方才那位……梅妃。”
“梅妃是最得寵的妃子,聽說原本是住在西邊馬場附近的平民女子,被我王帶回,很快就封為妃嬪,現在也才十幾歲吧。”阿豪張口就道,“她很和氣,經常開濟災民、布施窮人,說要為我王攢些功德。都城裡的難民乞丐,基本都從她手裡領過窩頭和銀錢,有些還領過冬衣。”
“她何時入宮?”
“也就兩年前,好像。”
董銳嘖了一聲“一樹梨花壓海棠。”
浡王今年都六十多了,這小妃子才十幾歲,可惜啊可惜。
阿豪忽然小聲道“我聽宮裡人說,梅妃最得我王寵幸,剛進宮就招致其他嬪妃不滿,聯手作弄她,差點兒將她害死。”
賀靈川坐了下來“這事兒連你都知道了,浡王不可能被蒙在鼓裡吧?”
阿豪撓了撓頭“嘿,我王大怒嘛,嚴懲了肇事的妃子,後來就更寵梅妃了,外出圍獵玩耍,必然帶她出行。能頻繁出宮的嬪妃,好像也隻有梅妃一位。就連南宮大人,也要對她客客氣氣。”
董銳喲了一聲“剛才那個牛氣哄哄一臉拽樣的?”
“是,是,那位就是最得我王信任的羽衛大總管南宮炎。”一提起南宮炎,阿豪的聲量自動縮小,“被南宮總管盯上的人,不死也要脫層皮!您二位運氣真是好啊,竟然有梅妃出證,不然後頭能不能出來可不好說。”
董銳翻個白眼“我又不是逃犯,這都查證不了?”
“不好查,再說有時候未必會查。”阿豪樂嗬嗬,“您和那逃犯不是挺像的麼?他們可能乾脆就……”
就用董銳去頂罪領功。
“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有些沒根底的外鄉人,糊裡糊塗就成了彆人的替死鬼嘞。”阿豪手一攤,“就算和案犯長得一丁點都不像,那也沒關係。”
董銳啼笑皆非,終於明白梅妃為什麼讓他遮麵出行。這裡的官差抓良冒功,簡直輕車熟路。
“梅妃經常這麼仗義直言麼?”
“我不常在勳城,不太清楚。”阿豪道,“但她樂善好施的名聲一直傳到巨鹿港,城裡人都喜歡她,說她是勳城的一道光。”
這黑乎乎的地方,也該有道光。
賀靈川若有所思“給我說說南宮炎。”
一說起這位羽衛大總管,阿豪就有點吞吞吐吐。
要不是董銳下在他身上的蠱更致命,他連“南宮大總管”這幾個字都不太敢提。
南宮炎原是浡王家臣,子承父業,從小就在浡王府裡長大,對主子忠心不二。浡王篡權上位之後,南宮炎的地位也跟著一步登天,能夠帶刀上殿。
這些年來,南宮炎橫行無忌,大臣富賈麵對他都噤若寒蟬,平民更不用說。
他的大名在勳城能止小兒夜啼。
董銳插話“你說羽衛時常抓人,那都是什麼罪名?”
“叛黨呀,麥氏餘孽呀,諸如此類。”阿豪的聲音進一步壓低,“一旦有誰被指為叛黨羽翼,遭羽衛抓走,那以後多半不會再出現了。”
賀靈川心頭一動“麥黨是什麼勢力?”
賀靈川逛勳城時,就見到暗巷有人給“麥大人”燒紙錢。
官方肯定是不允許的。
不允許也有人燒。
“麥黨……”阿豪忍不住舔了舔唇,“那要說到八年前轟動浡國的麥連生案。”
麥連生和浡王都是前朝重臣,前者幫助後者推翻舊朝,坐穩了王位,功勞極大,因此被封丞相。
立國之後,麥連生提出新政以惠利民生,但有幾項落實不佳,反致財銀空轉,被部分官員中飽私囊,難以惠民。
更要命的是,有兩個損公肥私的官員就是他的學生。
反對派以此為由,攻訐麥連生。
此時麥連生在民間以剛正廉潔形象著稱,深受百姓愛戴,甚至有人為他建起生祠。
再往後,浡王廷就有些動蕩,關於麥連生的負麵傳聞也多了起來。那時阿豪年紀還小,也不知道具體發生過什麼事情,反正到了八年前,麥連生被其下屬官員揭發謀叛!
一夜之間,南宮大總管就帶著羽衛衝入麥府,取證抓人。
這一次是證據確鑿,麥連生無可抵辯,被浡王一杯毒酒賜死,麥氏族誅。
然而,偌大的麥氏,並沒有煙消雲散。
近幾年來,浡國屢見起義,好幾支叛軍都打著麥氏族裔、後人的旗號來集結部眾。
所以羽衛如今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搜捕“麥黨餘孽”。
這讓浡國上下風聲鶴唳、人心自危。
然而不知怎麼著,這幾年“麥黨”好像越捕越多。
“前幾天跟我一起吃酒的宮衛就道,兩年前宮內聚議,有個宮人沒跟著大夥兒一起痛罵麥黨,結果反手就被人檢舉,說他同情餘孽,或是孽黨奸細。”阿豪聳了聳肩,“反正這名宮人隨即被羽衛帶走,後來沒再出現。”
聽到這裡,賀靈川也懂了。
浡王對南宮炎的信任,是他自己用實際行動換來的。這些年,浡王不便做的事,南宮炎做;浡王不好殺的人,南宮炎敢殺。
他就是浡王的黑手套。
鞠躬儘瘁如此,敢背一身罵名,浡王不信他信誰?
明燈盞失竊案,現在看來的確又有點像浡國所為。
賀靈川雖覺這案子疑點和矛盾很多,但世上許多怪事本來就沒有邏輯可言。
小國、暴君、戾臣,誰知道他們的行為能不能以常理度之?
……
隔天傍晚。
陳太醫回到家中,先讓下人從水池深處吊上一壇好酒,一個蜜瓜,再整上幾個好菜。
他家後院挖了個大水池,深度一丈,蓄滿清水。
池水養魚,還能作救火之用。
正值盛夏,勳城熱得要命,普通人走兩步就要出汗。但池水深處依舊冰涼,從這裡撈出來的酒水和蜜瓜,表麵很快會凝出一層水珠,吃上一口,冰涼沁脾。
陳太醫就著涼酒啃了一晚上的雞腳和鴨貨,還是鼻尖冒汗。
過去幾個月,他都是惴惴不安,唯恐自己醫治有誤,不過近半個月二王子病情明顯好轉,宮裡喜氣洋洋,王上和顏悅色,連平時那幾個狗眼看人低的宮人,見到他也要畢恭畢敬行禮,唱一句“陳太醫好”。
這日子過得喲,舒坦!
喝完半壇酒,他才衝了個涼,正要上榻睡覺,門房忽然奔進來
“老爺,外頭忽然送來一個盒子。”
盒子相當精美,上麵一張字條寫著“陳太醫親啟”。
陳太醫接過盒子“誰送來的?”
“不、不清楚。”門房偷著打盹呢,但方才窗外忽然彈進一顆石子兒,把他彈醒了,“小人去了次茅房,回來時,這盒子就放在桌上了。”
撒個小謊無傷大雅,反正桌上就是莫名多了個盒子。
“最近怎麼總這樣?”陳太醫嘟噥一句,就去開盒。
“哎呀!”兩人齊刷刷後退一步,都嚇了一大跳。
盒子裡居然放著幾個剛斬下來的雞頭和鼠頭,染得盒底赤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