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朱元璋的帝王光環,也隻有在和朱雄英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脫去。
離開了朱雄英,他依舊是那個睥睨天下的洪武大帝!
朱雄英捋起袖子,將盆水放在高凳上,盆水的高度,恰好和搖椅差不多高。
朱雄英輕輕將朱元璋的挽髻玉簪給拔開,瀑布般的頭發垂直而下。
老爺子頭發銀白摻半,黑發很少。
“燙不燙?”
朱元璋躺在搖椅上之後,頭發恰好全部落入銅盆之中。
“嘖!剛好!”
“你還彆說,你這玩意兒洗頭,還真他娘的舒坦。”
朱雄英拿著皂角給老爺子梳頭,頭皮上,朱雄英赫然發現一道長長的疤痕。
“阿?”
“頭上怎麼都有這麼長的刀口子?”
朱雄英愣住了,他知道老爺子身上的刀傷很多,卻從不知道朱元璋最危險的一次,是頭上這一刀。
朱元璋平淡的道:“和他老子打集慶路的時候被砍的。”
這個他,自然指著站在旁邊發楞的徐輝祖。
“命真大,真是福大命大!”朱雄英感慨。
朱元璋嗬嗬道:“扯淡麼不是?大孫,命是咱自己拚出來的,沒有人天生福大命大!”
朱雄英想了想:“槍gan子裡出政quan。”
朱元璋咂摸咂摸嘴,喜道:“這話咱愛聽,是這麼個理!嘖嘖,不錯!理解的很深!”
朱雄英給朱元璋頭發上了皂角之後,便開始輕輕給他揉捏頭皮。
老爺子享受的發出微哼聲。
徐輝祖在一旁都看呆了,他知道老爺子在培養朱雄英,但他沒想到老爺子和朱雄英的關係好到這種程度!
自古以來,帝家很少有親情,可老爺子這兒卻不是,就和農家人對待自己孩子一般親切。
朱元璋閉著眼,享受著朱雄英的頭皮按摩,微微開口,對一旁徐輝祖道:“養兒防老,咱孫子這麼孝順,就是為了這一天。”
“咱是他爺爺,做老的,要為小的鋪好路,不管誰擋了他的路,咱就要用手段。”
“徐家老大,你來這,有啥話要說?趁現在,你說,咱聽著。”
徐輝祖愣了愣,趕緊笑著道:“朱公子一直是孝順的人,老爺子有福。”
朱元璋冷笑一聲,“孝順啊,對,是個好孩子,可也被你們中山王府欺負過不是嗎?”徐輝祖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
“老爺子說笑了,我們哪兒有呀,嗬嗬。”
徐輝祖小心翼翼的看著躺在搖椅上閉目享受的朱元璋,輕聲道:“皇……老爺子,今天來找老爺子,也想和老爺子嘮嘮過往,有些事,老爺子您方便聽聽麼?”
朱元璋沉默了一會兒,沉聲嗯道:“你說。”
徐輝祖站在朱元璋和朱雄英麵前,沉默了許久,才敢開口。
他和朱元璋沒什麼交情,鏈著朱元璋和中山王府這一份香火情的是他爹,是中山王徐達。
徐輝祖知道,如果去掉中山王徐達的光環,他其實一直是個普通人。
朱元璋沒有開口,繼續閉目,享受著朱雄英給自己抓著頭皮。
朱雄英倒是一愣,微微抬頭看了看徐輝祖,也不知道他今日要做什麼。
徐輝祖想了想,繼續道:“祖宗先父給後生們爭來一份家業,後生卻出幾個不孝子孫,後生慚愧的很,前不久胞弟和北平燕王有了書信往來,不過也隻是尋常噓寒問暖。”
徐輝祖小心翼翼看著朱元璋,老人依舊閉著眼,麵無一點波瀾。
徐輝祖壯著膽子繼續道:“後來,我便讓兩個胞弟和北平斷了聯係。我們徐家眼裡隻有皇帝,即便是姻親,也不該私下聯係,此事,我一直想對您說一聲對不起。”
“老爺子,是罪是罰,我徐輝祖都認了。”
院子裡有些沉默。
徐輝祖心跳如雷。
這是徐家的一宗罪,按照徐妙錦的說法,他必須將徐家所有事都一五一十的和老爺子交待清楚。
現在,他拿捏不準躺在搖椅上的朱元璋會怎麼想。
老爺子越是沉默,他越是膽戰心驚。
良久,朱元璋打破了沉默,“噢,不愧是中山王府大公子,時機拿捏的很準。”
徐輝祖一愣,低聲道:“老爺子是說晚輩請罪的時機……”
話沒說完,朱元璋就打斷他道:“咱說你今天到這裡的時機。”
徐輝祖抬頭望向朱元璋,老爺子依舊古波不驚,看不出他什麼表情,但徐輝祖知道,自己利用朱雄英的這點小心思,被老爺子看穿了。
“徐天德是個帥才,不僅打仗厲害,也懂進退,比藍玉、常遇春他們懂得多,徐家的後生也是如此,你繼續說,咱聽著。”
徐輝祖不假思索的道:“實不相瞞,在文豫章和鄭用先後走了,我們徐家就一直在怕,想著找辦法自保,於是昏庸的想到開書院,以拉攏讀書人力量,好讓徐家在夾縫中求存。”
頓了頓,徐輝祖神色有些頹然:“不過老爺子您有個厲害的孫子,看透了咱徐家的一切。”
朱雄英在旁邊安靜的聽著,也沒有插嘴。
他似乎明白了徐輝祖今天來的意圖,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不去皇宮直接找爺爺,而是需要自家爺爺遞話?
朱雄英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忍住,問徐輝祖道:“徐公爺,這些話,你該入宮去找我爺爺說,而不是在這兒。”
徐輝祖自嘲的笑道:“抱歉,老爺子深明大義,說話的水平比我高超多了,所以才來勞煩老爺子,希望老爺子能扶徐家一把。”
朱元璋鼻腔哼了一聲,平淡的道:“不要恭維咱,咱老了,嗜睡,有什麼話快些說。”
徐輝祖趕忙繼續道:“家父起於濠州,隨吾皇征戰天下十餘載,至正十五年,吾皇被捕於孫德崖,先父以身換吾皇安危。”
“家父於皇上之忠心,日月可鑒,天地可證。吾皇登基大寶,遂給徐家天大榮耀,吾等皆感激涕零。後人不敢忘先祖起家之困難,也不敢愧對先祖之功勳……”
徐輝祖深吸口氣,“不孝子孫愧對家父,也深感疲憊,不善統兵為帥,更無法升任龍驤、武驍、武威等京畿四衛的防禦工作。”
“老爺子,晚輩草擬了一份奏疏,想請老爺子過目批呈送給皇上,請求皇上讓吾等卸掉權柄,做個安穩的太平百姓。”
徐輝祖說完,恭敬的站在一旁,心如擂鼓。
解脫了。
徹底解脫了!
徐輝祖虎目有些泛紅。
二十多年的中山王府,二十多年的至高權柄,徐達親手打下來的家業,在自己手裡,徹底廢了!
他愧對徐達,愧對先祖!
他徐輝祖是徐家的罪人。
爹!為了保全咱徐家,不肖子孫隻能不要這些權柄了,您常說,您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徐家所有人平安。
你見到了李善長胡惟庸之死,你說伴君如伴虎,那時候孩兒年輕,還不懂,現在……孩兒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