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現代留過學!
也是在這個早上,王珪騎著馬,在元隨的前後呼應和開道中,踏上了前往皇城的路。
宰相出行,自然是威風八麵,百僚避位。
而王珪騎著馬,努力的保持著自己的儀態,同時儘力維持著自己的神色。
他絕對不能讓人看出來,他已經老了。
因為,一旦被人發現,他已經老了,連騎馬都有些力不從心了。
那麼,等待他的,隻有一個命運——天子賜肩輿!
這是皇宋優遇老臣之道。
可是,對於宰相來說,一旦被賜給肩輿,通常就說明,這個宰相必須去位了!
為什麼?
你見過那個士大夫上朝,是被人抬著去的嗎?
士林之中,素來抨擊這種以人為畜的事情。
士大夫是什麼?
文能安邦,武可定國!
至少在表麵上,士大夫必須表現出這些特征來。
所以,在大宋,天子賜老臣肩輿,幾乎就等於禮貌的宣告您啊,該致仕退休了!
王珪怎麼舍得致仕退休?
哪怕他已經在朝十五年了,即使家人和朋友,都曾委婉的勸過他,是不是可以考慮請郡或者致仕?
但王珪強硬的拒絕了。
用王珪自己的話就是井子上欄杆,不是作劇處——我這裡可不是瓦子裡的戲院,不要開這種玩笑!
一路騎馬,從禦街向前,到了宣德門下,王珪的元隨們,就對著王珪拜了一拜,然後各自散去,找地方喝茶吃酒了。
王珪則騎著馬,繼續向前,從宣德門巍峨的城樓下,進了右掖門。
依製度,文武百官,在宣德門前,就要下馬。
但宰相、樞密使、親王及宣徽使,準許皇城騎馬,若從左掖門入宮,最遠允許到左銀台門下馬。
自右掖門入宮的話,則最遠允許到右銀台門下馬。
所以,熙寧六年末,王安石宣德門下馬事件,才鬨得那麼沸沸揚揚。
彼時的王安石雖然隻是集賢相,但也是宰相。
依照仁廟製度,是可以皇城內騎馬,直入中書的。
但,宣德門的守門士卒,卻強硬的將他從馬上拉下來,重重的挫了這個拗相公的顏麵,事後還口口聲聲,仁廟並無此製。
逼得後者,於當年辭相,並推薦韓絳接任。
王珪從右掖門下穿過,回想著這個往事,內心之中,也是忐忑不已。
王安石當年,得當今官家,如師一般的敬重和全力信任。
尚且最終心灰意冷,辭相而去。
如今,官家臥疾,宮中太後傾向未知。
他偏生卻利令智昏,惹出了大麻煩。
一旦被人揭發,不止聲名掃地,更可能闔族獲罪!
僭越臣子之階,擅議國本。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天下士大夫會第一時間,將他開除出士人的行列。
如今,王珪也隻能是期待,李憲可以替他吸收足夠多的火力。
好叫朝野上下,無人來關注他的那些小動作,以此蒙混過關。
如此想著,王珪不知不覺,便騎馬到了都堂之前。
所謂都堂,既尚書新省之前廳,亦稱都省。
乃是元豐改製後,新的中樞議事之地。
王珪在都堂官署前下了馬,立刻就有吏員上前,替他牽走馬匹,帶去馬廄好生照顧、喂養。
王珪則整理了一下衣冠,也整理了一下心情。
他稍微抬頭,看了一眼都堂前的匾額。
當今天子親筆所題的‘文昌府’,映入眼簾。
同時也看到了,這大宋都堂的外牆上,以胡粉、香粉並香料塗成的白色外牆。
這就是尚書省粉省的由來。
從官署正門直入,迎麵就能看到一麵,刻著怪樹奇石的壁照,壁照畫風淡墨輕嵐,雖畫的是怪樹與奇石,偏生卻能讓感覺山水氣息撲麵而來,詩韻與墨香,藏於筆鋒。
王珪每次看到這都堂前的壁照,都會心曠神怡,忍不住在此停駐少許,欣賞片刻。
不愧是連遼人都要求畫的國手郭熙之作!
不過,今日的王珪完全沒有那個賞畫的心情,他直接步入了都堂的令廳。
這裡也是他日常辦公之地,更是三省兩府集議之所。
王珪走進去時,令廳之中,三省兩府的宰臣,都已經各自坐著,在竊竊私語的議論著什麼。
“左揆至堂矣!”伴隨著令廳中的一個老吏的嚴肅呼喝。
所有人都停下了各自的事情,紛紛起身,對著走進來的王珪拱手而拜,紛紛尊稱“左揆!”
隻有一個不合時宜的稱呼,在王珪耳畔響起“左揆,今日可來得稍晚了些!”
王珪抬頭,看到了,坐在令廳右側的位子上,微微起身,向他拱手拜了拜的右相蔡確,同時也是他在這個朝堂上,最討厭、最嫉恨的人——沒有之一!
甚至,對王珪來說,他前些時日,之所以利令智昏,居然蠢到去問高遵裕那種事情,也都是拜這位右相所賜!
原因?
不僅僅是元豐五年改製,蔡確誆他說什麼‘官家新製,當以尚書令待公’哄的王珪高高興興的去官家麵前提議,讓尚書左仆射兼領門下省諸事,而讓尚書右仆射,兼領中書省諸事。
而按照之前,君臣商量好的新官製。
三省各司其職,其中,中書省掌進擬庶務,宣奉命令,及中外無法式事,門下省則掌受天下成事,凡中書、樞密院所被旨、尚書省所上有法式事,皆奏覆審駁,至於尚書省?則掌行天子之命令,受付中外之事,並對接中書、樞密院。
換而言之,元豐新製,三省之中,中書省權力最大,因為他掌握的是‘無法式事’,且有至天子禦前取旨、請旨的權責,門下省則淪為了一個審核批駁製衡的機構,雖然也有取旨、請旨的權責,但那針對的是‘有法式事’,既然是有法式事,為什麼還要請旨?取旨?
至於尚書省?
則掌管具體實施、落實。
本來,王珪的想法很美麗。
自己為尚書令,自然權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什麼尚書左仆射、右仆射,都是他的工具人。
他的想法,也不能說有錯,因為過去,大宋是三相製首相(昭文相)、次相(集賢相)、末相(監修國史)。
如今,尚書令加尚書左右仆射,也剛好是三個相位嘛。
哪知道,蔡確回頭麵見官家,刺出絕命一劍。
“尚書令權重,不可授以臣下!”
好了!
煮熟的鴨子飛掉了!
不僅僅飛掉了,王珪還主動跳進了大坑。
他這個左相,這個尚書左仆射,這些年來,為什麼被人稱為‘三旨相公’?
始作俑者,不就是坐在那裡的蔡確蔡持正?
這也就罷了!
對王珪而言,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去年發生的一個事情。
去年,官家招延安郡王侍燕,群臣道賀。
王珪本以為,官家既然有意立儲,那麼他自然要托孤。
托孤大臣,除了他這個左相之外,還能有誰?
可王珪在家裡,左等右等,也沒有等到官家招他入宮,麵授托孤顧命之重任!
不止如此,王珪很快聽到了一個讓他深感不安的消息。
一個從中書侍郎張璪那裡聽來的消息。
原來早在元豐六年秋,蔡確與張璪入崇政殿奏事時,官家就已經對蔡確做了托孤顧命。
官家繞開左相,去找右相托孤顧命。
這是何等的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