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徐徐降臨,文彥博半閉著眼睛,聽著歌女婉轉的小唱。
文及甫悄悄的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子。
“什麼事情?”文彥博問道。
“大人……”文及甫將一張,還帶著油墨味道的小報,遞到了文彥博手中。
“這是今天忽然出現的一份小報……”
文彥博沒有看內容,隻是問道:“一份小報而已,有什麼特殊的嗎?”
文及甫道:“大人……它是印的……”
“印的?”文彥博立刻坐起來。
他可太熟悉小報了!
因為小報的出現和盛行,是在慶曆之後。
小報一般都是手抄,數量很少,所以最開始隻會出現在汴京城的瓦子和勾欄中——隻有這些人口聚集的地方,才會為了招攬生意或者維持人氣,專門花錢收買消息。
一些小報,甚至乾脆就是那些瓦子背後的大人物所豢養的。
譬如說桑家瓦子背後,就有著楊家、曹家的影子,還有著大內大貂鐺的身影。
所以,一開始的小報首先都是在瓦子、勾欄裡出現。
然後才被人手抄出來,帶到外麵。成為汴京市民閒暇時的談資,也是很多措大們炫耀自己見多識廣的一種方法。
文彥博拿起那張小報,看著這張無論布局還是排版都截然不同。
甚至還有了名字的小報。
他的瞳孔猛然擴大。
“汴京新報……”他念著名字:“居然打出了招牌……”
再感受著紙張,質量一般,是大相國寺那邊文房店裡最常見的紙張。
然後,文彥博看向版麵上的字跡。
確實不像手抄,有些類似版印,但沒有版印清楚、分明。
字裡行間,還有著墨跡殘留。
文彥博笑了,他將這張汴京新報拿著放在眼前,仔細閱讀。
第一版第一頁,全文寫了宋遼新約。
這好像是今天上午才敲定的盟約吧?
所以,肯定不是雕版,雕版根本來不及!
文彥博看著這汴京新報的內容,越發的感興趣了。
“大人……”文及甫在旁邊說道:“您看第二版的評論文章……”
文彥博點點頭,將這所謂的汴京新報上,用著一行豎排的‘第二頁’三個字,以類似騎縫的辦法,分開的版麵。
標題首先映入眼簾:本報評論員胡飛盤曰……
再看文字,幾乎是粗鄙不可,一文不值。
沒有用任何典故不說,就連文字也儘可能用的是結構簡單的字詞。
筆畫也是能少就少,儘可能的選的是魏晉隋唐時代的書法家們書寫時簡化的文字。
但是……其中內容,卻叫文彥博眼睛亮了起來。
因為,那個叫‘胡飛盤’的所謂評論員,在極儘吹捧了大宋官家的英明神武,描繪了遼使的卑躬屈膝和折服後,話鋒一轉,直接點明了這次宋遼新約履約後的未來。
用胡飛盤的話說就是‘一歲三百萬貫,遼人得之,隻能買我朝之物……’
‘我朝瓷器、茶葉、茶磚、蜀錦及其它精巧、奢靡等遼人所愛之物,必將迎來遼人的搶購……’
將這份所謂的‘汴京新報’看完,文彥博就笑起來:“有趣……”
文及甫蹲在文彥博麵前,低聲問道:“大人為何說有趣?”
文彥博道:“自仁廟迄今,曆代官家,對小報避之唯恐不及,想方設法的躲避窺探……”
“卻不知,此事如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文及甫不懂的看向文彥博。
文彥博看著這個已經愚笨到這個地步的兒子,他搖了搖頭,好在他已經看開了。
外戚……其實愚笨一點,更好。
太聰明的外戚,可是會被人忌憚的。
於是,也懶得再說,隻是抓著手裡的‘汴京新報’,慢慢的靠在塌上,悠悠的說道:“將來的宰執們,可就有得頭疼了!”
現在他就已經知道要將小報掌握在手裡了。
等他長大了,親政以後。
宰執大臣就等著傷腦筋吧!
作為曾經的宰相,文彥博很清楚,在大宋皇權和相權,一直在不斷的博弈中平衡。
仁廟、英廟時代,是相權的巔峰。
仁廟垂拱而治,英廟則是不得不垂拱而治。
但先帝在位時,特彆是元豐時代,是大宋皇權的巔峰!
先帝甚至彆出心裁的發明了讓宰執大臣到福寧殿交罰款的辦法,來強化皇權。
同時,通過製度設計讓首相(左相)的權力小於次相(右相)。
進而使得相權,完全成為了皇權的工具——王珪的三旨相公之名,其實完全就是拜先帝所賜。
而如今那位,不過幼衝,卻已經盯上了那個可以成為皇權輔助工具的小報。
甚至開始嘗試掌握、控製、馴服小報。
真的隻能說人家不愧是父子。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所以……
將來的宰執們,每一個都沒有好日子過。
不過,這和他文寬夫有什麼關係?
反正他文家未來幾十年也不可能再出什麼宰執了。
……
韓府。
右相康國公韓絳,此刻也拿到了一張汴京新報。
“大人……”他的孫子韓壁,在他麵前報告著:“此物今日下午開始,就在整個汴京城的大街小巷裡散播開來……”
“據說是有人在散發……”
“開封府的鋪兵們看到了,也不敢動手……”
韓絳將手中的汴京新報看完就放下來:“誰敢管?”
“借蔡元長十個膽子也不敢管這個事情!”
蔡京什麼人,韓絳從前不了解,但他現在可太了解!
自從韓絳上任後,開封府的蔡京立刻主動向他靠攏。
韓絳想做什麼,開封府都是全麵配合,從無推脫。
特彆是在役法的調整和調查上,是蔡京親自帶人,跟著張璪跑的。
接觸下來後,韓絳就已經知道,那個蔡京的能力和才乾,在年輕一代的大臣中無人能及!
然而,在同時,這個官員沒有任何理想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