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閏二月辛亥(23)。
廣南西路,宜州,宜州城外。
一隊輕騎,疾馳而來。
為首的騎士,留著濃密的絡腮胡,戴著範陽笠,腰間掛著兩條厚重的鐵鐧。
這是大宋中高級武臣最喜歡的兵器。
一鐧下去,可謂眾生平等。
他們騎著的馬,則是典型的大理馬。
大理馬腳短身矮,奔馳速度不如北馬。
但耐力強,能負重,而且性格溫順,耐粗糧。
於是,在整個廣南地區,廣受好評,也成為了大宋南方的主要運輸力量。
所以,廣南西路每年都會向大理買馬,朝廷專門在邕州設立了買馬場,並設置了專勾提舉左右江侗丁、同措置買馬公事一職。
大理馬四尺一寸以上,既可買入。
其價格從十三貫一匹到最高四十八貫一匹,分成八個不同的等級。
目前來說,是將其中最高一級的大理馬作為戰馬使用。
其他所買的馬匹,則分銷各地,或作為宋軍的運輸馬匹。
當這些騎兵靠近宜州城的時候,遠遠的就已經有宜州官吏迎了上來。
騎兵們紛紛下馬。
為首的武臣問著來迎接他的官吏“章相公何在?”
那官吏低著頭說道“相公在府衙之中會客,差我等來迎知州!”
那武臣點點頭,迫不及待的說道“煩請足下,告知相公,就說末將邕州知州蘇子元奉大帥將令,前來拜見,乞大帥撥冗相見!”
官吏點頭,道“相公早有吩咐,命蘇知州一至,便帶到府衙官廨相見。”
“善!”這武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抬頭,看向那宜州城的城頭。
已經十年了!
父兄妻女,在邕州殉國已經過去十年了。
他無時無刻,無日無夜,不在思念著他的父兄,不在想著他那一雙可愛的兒女,還有賢惠的妻子。
蘇子瞻詞曰十年生死兩茫茫!
他何嘗不是如此?
國仇、家恨,疊加在一起。
讓他無日無夜,不在想著複仇。
奈何,自熙寧南征後,朝廷就不願意舉兵向南了。
北虜、西賊,甚至吐蕃,都比南方的交趾重要。
他隻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在這廣南西路,做著萬一的準備。
現在,他終於等到了!
當他得知,朝廷已經下詔,以執政出鎮廣西的時候。
他就知道,他等待了十年的機會終於來了。
而當他看到朝廷的詔書時,他就確認了這一點。
因為,新君旨意之中,無比明確了章惇南下的目的交趾之禍,起於五代;熙寧之災,不過十年……朕承先帝之寶訓,而奉聖人之禮教……
可謂是殺氣騰騰,劍指交趾。
這讓他振奮不已,於是,收到旨意後,便開始積蓄糧草,準備兵馬。
等到他聽說章惇到了宜州,還派人來傳他來宜州相見後。
他就立刻出發,星夜兼程而來。
……
章惇下了衙,回到後衙的內宅,那兩個宮中賜下的侍妾,連忙替他端來茶水。
“官人辛苦了!”
章惇接過茶水,喝了一口,然後閉目休息了片刻。
他自到宜州,就沒有一天閒下來過。
每天不是在宴客,就是在處理宜州內外的公務。
誰叫他除了是廣西經略安撫製置使外,還是管內勸農使同時還兼著管內觀察處置等使的頭銜。
在某種意義上,他現在的身份,和唐代的節度使,沒有區彆!
都是軍政、民政一手抓!
既要負責打仗,還得負責民生。
這不,宜州內外的土司們,就天天上門,都在求他許一個名義。
這就讓章惇有些頭疼了。
倒不是頭疼處置、安置這些家夥,天子給他的小冊子裡,就授權了他可以臨機處斷,便宜行事。
交趾北方之地,更是可以任由他安排。
反正——又不是自家的疆土。
而且,就算占了,自己開發,難度也大的很。
從北方移民的話,山高路遠,死亡率也會很高。
不如給土司們,先羈縻著,將來再說。
章惇頭疼的事情,隻有一個——土司們太熱情了。
幾乎人人都想‘為國儘忠’,家家都願出兵。
而且好多人和莫家一樣,都願意舉全族之力,追隨王師‘征伐凶頑、犁庭掃穴’。
但,糧食從哪裡來?
這麼多土司,你一家我一家,加起來,都快能湊出兩萬土司兵了。
算上廣西本地的兵馬,還有禦龍第一將的兵馬,這前線總兵力,怕不是得奔著四五萬去了?
這麼多人,人吃馬嚼的,邕州、欽州、廉州有這麼多糧食嗎?
廣南西路的官倉,能負擔得起嗎?
章惇對此很疑問。
至於因糧於敵?
交趾怎麼都不像是有錢有糧的大戶。
想到這裡,章惇就睜開眼睛,再次拿出那本官家賜給他的方略,細細的看了起來。
這方略,他是越看越有心得,也越看越覺得,官家深謀遠慮,實在非常人!
搞不好,其中許多辦法,都是先帝在當年南征後反思南征得失的經驗。
譬如將戰事儘量控製在富良江以北。
也譬如說,這遷廣西土官子弟,徙為交趾北方土官的辦法。
都可能是先帝戰後反思的智慧結晶。
不然,官家怎麼可能知道這許多事情?
又如何能想的這麼詳細?
在一開始就將廟算,安排的妥妥當當。
廟算之外的事情,更是全部授權於他。
就是……
章惇看著冊子上,官家要求的,在交趾乞和時,開出來的那些和平條件。
其中一條,讓章惇看著,感覺很荒繆。
“交趾當歲貢稻米五十萬石與大宋……”
五十萬石稻米,交趾有這麼多米嗎?
殺了他們也給不起吧?
但,章惇看著這些條件,卻又怦然心動。
大宋自真廟以來,就一直在給北虜歲幣,仁廟慶曆議和後,甚至還給過歲賜給西賊。
若,真的能強壓著交趾人,答應這些條件……
如此想著,章惇目光灼灼,眼中冒出精芒來。
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官吏的通報“相公,邕州的蘇皇城已到府衙!”
章惇立刻起身,當即喜道“快快有請!”
同時對著自己身邊的兩個侍妾說道“快去將吾帶來的蒲城茶葉煮好!”
比起這宜州的官吏,還有莫家人。
章惇毋庸置疑,更信任蘇子元。
不僅僅是因為他和蘇子元,都是福建人。
也因為蘇子元的堂兄蘇頌,如今就是官家身邊的大臣。
同時,蘇頌和他關係也不錯。
……
蘇子元被人帶著,步入宜州官衙,然後到了內宅。
一進門,他就聽到了一聲爽朗的笑容,然後一個年紀和他相仿的高大身影,就迎出門來,用著帶著福建口音的官話,熱情的說道“蘇賢弟,吾在此候賢弟久矣!”
然後一隻溫暖的大手,就拉住了他的手。
眼前的人,穿著士大夫的常服,他的胡子不算太長,也不算太密,皮膚白皙,容貌硬朗。
年輕的時候,肯定是貌比潘安的人物。
“末將拜見大帥!”蘇子元自然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除了那位大宋新法乾將,被當今天子委派來廣西坐鎮,全權處置去歲交趾入寇一事的執政章惇章子厚外,還能是誰?
於是一見麵,就大禮而拜。
“賢弟不必多禮!”章惇樂嗬嗬的扶起蘇子元“吾與子容兄,同殿為臣,乃是舊友……且子元更乃忠武公之後,國家烈臣之子……”
“不敢。”蘇子容低頭說著。
章惇卻是拉著蘇子元,走向自己的官廨。
他今天要和蘇子元好好談一談,現在廣西的事情,也好好了解了解交趾的事情。
這也是官家給他的囑托。
廣西之事,內事不決問苗時中,外事不決問蘇子元。
理由是苗時中積年老吏,熟悉廣西民情,而蘇子元父兄之仇未報,肯定對交趾有著深入了解。
……
儂智會帶著侗丁們,站在山崗上,看著在山道上行進的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