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出征,李常傑帶走了太原及附近數州的幾乎所有可抽調的牲畜用來轉運輜重。
出發時,牛、驢、騾馬加起來足有兩萬。
甚至還有數百匹無比寶貴的戰馬。
然而,從太原出來後,十餘日時間就隻剩下萬餘了。
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因為那一夜的混亂而走失掉了。
“但飲水,已經不多了,山上泉眼和山下挖掘出來的水井日漸乾涸,若再不下雨,全軍都要陷入乾渴。”
“山下的水井,姑且不管,但山上的泉眼,從現在開始,阿弟率老夫親信心腹,專門把守!”
“從現在開始,山泉之水,隻能供老夫從麻令帶回來的那四千精銳以及戰象營飲用!”
“諾!”李常憲拱手應命,但臉上多少有些沮喪。
他們兄弟從麻令帶回來的那四千精銳,已經是大越國如今最敢戰,戰鬥經驗最豐富的軍隊了。
若喪在這裡,那麼,大越國其他軍隊,恐怕都將沒有再麵對宋軍的勇氣。
可,要突圍就必須要有一把尖刀。
這把尖刀,隻能讓精銳來做。
讓麻令軍和戰象營決死衝鋒,擊潰圍困的土司兵,打開一條通向太原的生路。
李常傑看著李常憲的神色,自然清楚自己的弟弟在想什麼?
他對李常憲道“阿弟,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認真的看向李常憲“突圍之日,老夫將親率戰象營以及其他各部,向太原方向突圍。”
“吸引宋軍注意力,阿弟則率麻令之兵,一路向南,不要回頭,衝向富良江,隻要到了江邊,尋到崇賢候的巡弋船隊,阿弟就安全了。”
“阿弟到了升龍府,請待我向天子請罪!”
“我李常傑,狂妄自大,輕敵冒進,致使大軍被困,喪師辱國,罪大惡極……”
“但大越國,必將存續下去!”
“務必告訴天子,謹守富良江,不可讓宋軍在富良江建立船塢!”
“隻要堅定守住富良江,大越就一定還有希望。”
隻要天降暴雨,一切都會好起來。
到時候,北兵成片病倒,大越再和上次一樣說些好話,服下軟,北兵自然撤退。
“阿兄!”李常憲幾乎失聲。
他知道的,這是李常傑在用自己做餌,換他和他的麻令軍一條生路。
李常傑連忙搖頭,示意他不要驚動外人。
“老夫深受皇恩,受先帝托付,天子信任,卻不能報答,反而連累君上,有辱國格!”李常傑望向那遙遠的富良江。
他想起了十餘年前的往事。
十餘年前,宋軍也和現在一樣摧枯拉朽,百戰百勝。
但那又怎樣?
天降暴雨,北兵多死。
“南國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書,如何逆虜來侵犯,汝等行看取敗虛!”李常傑再次念起這首當年他在危難之際,所做的詩文。
眼中漸漸露出堅毅的神色。
是的!
大越國有天佑!
這一次,宋軍還將上次一般,他們可以在戰場上,百戰百勝,但一定會敗在瘴癘疾病麵前。
念著詩文,李常傑就對李常憲道“阿弟,召集麻令軍各部將佐,交代下去,做好準備,後日淩晨,老夫將兵吸引宋軍之後,一路向南,直奔富良江,不要回頭!”
之所以選擇後天淩晨這個時間點,是因為再拖下去,大軍就會因為乾渴而陷入崩潰。
至於為何不是明天?
因為,大軍需要時間,做好準備。
特彆是戰象營,需要象兵們調整戰象們的狀態。
隻有這樣,才能在發揮出戰象的作用。
望著遠方,那些漸漸消失在視線中的宋軍騎兵,以及那些山巒之下的營壘。
李常傑相信,隻要戰象們發揮出色,集中一個方向,突入宋軍之中那些脆弱的土司營壘。
然後他再率其他人,趁勢突擊。
必然給宋軍造成大亂,甚至可能出現奇跡——象兵得到神佛庇佑,一舉踏碎營壘,擊潰土司們的兵馬的話,說不定還有希望擊退宋軍,他還有可能率兵在戰勝後,緩緩撤退,與宋軍脫離接觸。
但,這個希望和可能性太渺茫了。
李常傑對此並不抱有期待。
他能夠率軍死戰,拖住宋軍,給李常憲突圍爭取時間和空間就已經不錯了。
而他?
隻希望在死之前,能儘可能的拖更多宋軍同赴地獄!
……
升龍府。
李乾德站在這座城市的城頭上,遠望那滾滾富良江,洶湧的奔向大海的方向。
“江北,還是沒有太尉的消息嗎?”他再一次問著他身邊的人。
所有人都搖搖頭。
“陛下……”負責富良江防禦的崇賢候李太德,低聲說道“臣弟派去江北的探子報告說,江北各地皆反。”
“諸州刺史、都監、知州,皆殺朝廷官員,舉兵響應北軍。”
這是一個對交趾人來說,前所未有的事情。
過去,北朝也不是沒有打過交趾。
但,北方的土官、豪族,卻從未出現過像現在這樣,群起響應,紛紛舉兵的事情。
江北的交趾統治幾乎是在短短的半個月中,就在宋軍兵鋒麵前土崩瓦解。
那些過去在升龍府麵前,畢恭畢敬,發誓效忠的土官、豪族,紛紛對著升龍府的監軍、官員揮起屠刀。
根據一些從江北僥幸逃回來的人說各州知州、刺史,捕殺士人,屠戮官吏,日盛一日,竟有農戶因家中藏有朝廷法令、書冊而為其屠戮者。
而升龍府已經不需要這些人來告訴他們,江北在發生什麼樣的慘劇了?
因為,有很多靠近富良江的土官,將斬首的士人、官員首級、屍首丟入富良江。
李太德的船隊,有時候一天就能撈出幾十上百具屍體。
這徹底嚇壞了升龍府的大臣士人。
他們害怕極了!
生怕北兵打過富良江,殺進升龍府,如法炮製將他們也全部處死。
於是,朝中說什麼的都有。
清流們,群情激憤,紛紛叫囂要和‘北寇決一死戰’。
但老臣、豪族、宗室,卻戰戰兢兢。
現在,已經很多人都在言和了。
就連李乾德身邊的妃嬪,也在勸他求和。
理由很簡單。
“太尉音訊全無,太原城下甚至有北兵出沒。
人言汴京天子,已令明州、杭州、廣州等地北朝水師南下,一旦其水陸並進,社稷休矣!
請陛下為天下蒼生計,暫忍一時之辱,遣使求和。”
“再遣人重金厚幣,入汴京,麵見北朝官家、太皇太後、皇太後,以求寬恕。”
意思很明顯了——北兵打進來,死的可就是我們啊!
北朝強盛,不如暫避鋒芒。
想到這裡,李乾德就歎息了一聲,然後對李太德問道“崇賢候,太尉真的已經深陷北兵重圍之中,甚至已經戰死了嗎?”
李太德拱手拜道“臣弟不敢揣測。”
“然而,北兵都已經出現在太原附近,如今我朝除太原外,在江北已無立足之地。”
“恐怕太尉也已經凶多吉少。”
“唉!”李乾德歎道“連太尉都戰敗了。”
“崇賢候啊……”他問著這個如今執掌升龍府最後的希望的水師艦隊的弟弟,問道“依汝之見,為今之計,該當如何?”
李太德恭敬的拜道“軍國大事,臣弟不敢多言。”
他是宗室,還是李乾德的弟弟。
在李乾德連女兒都生不出來的現在,假若李乾德去世,就是他即位。
自然,李太德非常謹慎,輕易不敢表態。
李乾德也是實在沒有人商量了。
老臣、重臣、貴族、宗室都在怯戰,都在請求求和。
清流們卻叫囂著決一死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除了李太德外,李乾德放眼整個升龍府,已經找不到多少能和他立場、態度一致的人了。
而李太德,作為他的弟弟,雖然對皇位有著嚴重威脅。
可在這國家傾覆,社稷動搖之時,卻是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人。
原因很簡單——李太德有希望和可能繼位,即使他不能,隻要李乾德生不出兒子,那麼李太德的兒子就一定會即位。
這是宗法,也是現實!
“朕赦汝無罪!”李乾德溫言道“崇賢候直言便是。”
李太德低著頭,說出了他內心的聲音“若臣弟愚見,還是請和吧。”
仗打到現在,江北除太原外全丟,李常傑的大軍音信全無。
大越國已經不可能再繼續戰爭了。
再繼續,那就是押上李家的一切,和北朝賭了。
賭輸了,李乾德可能還會被送到汴京,封個什麼逆命候一類的頭銜圈養起來。
但李家的其他人,肯定會被趕儘殺絕!
李乾德聽著,歎息一聲,他也知道是這個結果。
其實他也已經鬆動了。
畢竟他是皇帝,錦衣玉食的皇帝。
沒必要在已經注定失敗的戰爭中,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賭一把命運。
上次戰爭,天降暴雨,才讓北朝退兵。
這一次,萬一雨季推遲呢?
李乾德知道曆史的。
那些被送到汴京的亡國之君是個什麼下場?他很明白。
於是,他歎息一聲,問道“崇賢候以為,該遣何人過江,與北朝議和?”
“又該拿出什麼樣的條件,和北朝請和?”
戰前北朝開出的條件,現在肯定是不可能算數了。
甚至很可能,北朝的將帥,在勝利的刺激下,已經有了滅亡大越的想法。
如此一來,他們怎麼可能答應大越求和?
這不是自取其辱嗎?
即使他們答應了大越請和,可是,大越要付出什麼代價呢?
這個大越與北朝的澶淵之盟,大越得拿出多少東西才能換取北朝退兵?
若沒有這些顧忌和考慮,李乾德早就同意了請和了。
李太德答道“陛下,宋使李豐,如今在太原,陛下遣使以禮將之送還北朝,自然可以和北朝取得聯係。”
“至於條件?”李太德道“既已戰敗,今為保全社稷,隻能是儘可能的多加稻米歲貢,換取北朝退兵了。”
李太德就沒有太多顧慮了。
畢竟他又不是皇帝。
這個鍋,李乾德背著就行了。
隻要保全社稷國家,澶淵之盟簽就簽唄。
李乾德歎息著,思慮良久,依舊猶豫不決。
因為他很清楚,交趾現在是戰敗,戰敗之國,哪裡有希望簽澶淵之盟?
戰敗者想要和平,就隻能拿土地、財富、糧食換。
一旦被迫簽下條件苛刻的和約,那麼,他這個皇帝,恐怕也當到頭了。
隻能禪位讓賢,讓李太德即位,他去當個皇太兄。
李太德顧念兄弟之情,他還可能在宮中享福。
不然就是一杯毒酒,一丈白綾的事情。
想到這裡,李乾德就看向李太德,道“崇賢候公忠體國,且將今日所言,著為文字,上於朕前,朕必親覽之!”
這正是李乾德特意要和李太德在此交心的緣故。
鍋,彆想讓朕一個人背!
臣弟也來分擔吧!
臣弟若是忠臣,就該將全部責任替朕背起來!
李太德聽著,背脊冷汗直冒。
他終於明白,自己已經落入了李乾德的算計之中。
可沒有辦法!
他眼角的餘光,看向左右,那一個個披著甲胄,手持利刃的禁軍虎視眈眈的看著他。
李太德知道,他隻能答應。
不然,他這個崇賢候就可能暴斃在此。
甚至……
李乾德就等著他拒絕!
好將他斬殺在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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