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帝業!
“宇文邕用心良苦呀。”
鄴都,聽聞宇文邕退位之後,高緯挑了挑眉,繼而說道“他不退位,也無人敢忤逆他的權威,但為了周國國祚可以存續,為了儲君宇文贇,他還是要禪位。看來現在周國的局勢亂得很,連這個一貫強勢的主君,也不得不通過禪讓的方式,保證皇權平穩過渡了。”
“陛下洞見極明,這周國以八柱國製度勾連起來,武川勳貴聯合打壓關中本地豪族,本來就不會長久……宇文氏又對這些豪右權門處處防備,一向蓄意打壓。如今隨著他接連大敗,他的威望已經是大大動搖,再也壓製不住這些大軍頭了。”
裴世矩一襲厚重朝服肅立在後,大熱天站著,早已是汗流浹背,但他甚至都不敢站歪一點。
“就算他不敗,他便壓製得住這些軍頭了?”對於裴世矩所言,高緯隻是冷冷一笑“宇文氏和武川勳貴是後來入主的關中,又非關隴本地人。當日關隴豪族聽從宇文泰號令起兵反抗神武帝,也不過是因為神武帝棋差一著,導致人心向背。
“宇文泰搞出八柱國,既是無奈之舉,也是強行將這些勢力統合在一起,納為己用。一方麵,單單靠他的武川勳貴不足以抵抗神武帝,要拉本地豪族入夥,才能得到充足的兵源。另一方麵,他對這些豪族出身的官員也不甚信重,每每存著刻意打壓的心思。
“大家也都有眼睛,曆年以來,偽周與大齊之間的爭鋒,一多半是這些戍守邊疆的豪族打的,而在朝中得高官厚祿的,卻從來不是他們……換成是你,你難道能真心臣服?”
六月陽光炙熱,灑落殿內,高緯左手輕扶腰帶,出了殿門,擺在門前殿角下的幾株奇花此時開得正旺。皇帝迎著日光,眼睛微微眯起
“宇文家這麼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低估了這幫世家豪族,唯一能借以製衡的本地豪族的,也就是武川勳貴了,從前有獨孤信、宇文導、趙貴這些還勉強可以一看,現在的武川勳門子弟都是一幫酒囊飯袋,根本拿不出手不說……經過宇文護臨朝以來的幾次動蕩,這些人對宇文氏還能有幾番忠心?如果那一日,手腕強硬的宇文邕一死,宇文氏的氣數也就到頭了。”
“宇文泰一輩子東征西討,擴張版圖,卻在內部埋下了如此大的隱患,不能不讓人扼腕歎息。這條路,他走錯了,朝廷應該是全國子民的朝廷,而非某個利益集團的朝廷,如果長期一碗水不端平,必然導致人心向背,使自己孤立無援,顛覆國家的禍根,就在其中埋下了。”
裴世矩隱隱感覺皇帝似乎意有所指,後背冷汗如瀑,當即說道“如陛下所見,這周國江山馬上就要不複存在了不成?……臣愚昧,臣以為,周主既然手段強硬,群臣攝於其威,也該不敢造次才對。”
“那是從前,”皇帝淡淡說道“周國豪右權門對宇文氏不滿已久,現在他們懼怕宇文邕,不代表以後也不敢,他們隻是缺一個領頭羊,一旦這個人出現,他們馬上就會拋棄掉宇文家,轉而擁立新的利益代言人。如此看來,這楊堅已然成為宇文邕的眼中釘、肉中刺,他還是太謹慎了,若換成朕,不惜一切也要先誅殺此獠!”
高緯麵上滿是凝重神色
“不信,你且等著看便是。”
關於外部的討論,也不過就是這些,北齊朝廷自身的變革還未完成,今歲,皇帝遣大使巡查諸州,又詔書製八條,宣下州郡
“其一決獄科罪,皆準律文。
“其二母族絕服外者聽昏。
“其三以杖決罰,悉令依法。
“其四郡縣當境賊盜不禽獲者,並仰錄奏。
“其五孝子順孫,義夫節婦,表其門閭。才堪任用者,即宜申薦。
“其六或昔經驅使,名位未達;或沈淪蓬蓽,文武可施,宜並采訪,具以名奏。
“其七偽周七品以上,已敕收用,八品以下,爰及流外,若欲入仕,皆聽豫選,降二等授官。
“其八鰥寡困乏,不能自存者,並加稟恤。”
八條之中,一大半是為了掌控地方,一部分是為了推行禮儀教化、提拔賢能,至於第七條,則是為了安撫一眾周國降臣,讓他們在新朝不至於看不到奔頭。條條款款,簡明扼要卻圓融自洽,更合乎情理法理,潤物於無聲,便是深諳民情的積年老吏,怕也提不出如此老辣的政令。
一些有心人打聽之下,才曉得這是出自新任通直散騎常侍、太子洗馬的蘇威之手,雖然隻是從五品上,算不上什麼大官,但皇帝卻願意把一些政務交給他,足可見此人簡在帝心,不是凡類。
許多朝堂大佬都把目光釘在了高熲、蘇威身上,對他們頗多關注,但這種關注絕無善意可言。高熲、蘇威做為皇帝改革的馬前卒,本身已經和一些大族、世家的利益站在了對立麵,凡事都要三思而行才能不被政敵抓到把柄,他們正試圖在群臣和皇帝之間,找到一個平穩的位置。
對於高熲這種做為,皇帝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放手施為。
六月末,皇帝下詔更易習俗,一掃代北之俗,滿朝群臣皆服漢、魏衣冠,宮中一應規製、禮樂,皆參南朝。
尚書裴世矩進言請修鄴城宮殿,公卿、近臣皆附其後。皇帝不悅,言“先帝多次遣人修繕,所居宮殿帷帳,皆飾以金玉珠寶,極麗窮奢,雖未成畢,但規模壯麗,已逾魏晉矣。”
並黜落裴世矩,貶為中散大夫。
俄頃,又有太傅高孝珩、鹹陽王斛律光上書,言太子東宮失火,至今未能修繕,滿目狼藉,損失天家體麵,請修東宮,皇帝雖不甚情願,也隻得從宮中府庫出錢為太子修東宮。
高孝珩又薦河北大儒李綱為太子師,帝權宜再三,依舊不許,命蘇威教導太子,並擢拔李綱為諫議大夫。
月中,左相慕容儼致仕請辭,帝許之。兵部唐邕榮登左相之位,斛律羨出為並州刺史,盧潛拜為兵部尚書,吏部郎中源彪去世,追贈銀青光祿大夫。至此,朝中中堅力量都換成了更具活力朝氣的年輕麵孔,皇帝的權力空前強大,北齊王朝江山穩固,真正具備了鯨吞四海的實力。
也是近日,高緯以慶賀女兒壽陽滿月為名,在銅雀台廣邀勳親、大臣一同宴飲,其中偽周齊王宇文憲、偽周柱國韋孝寬等周國降人赫然在列。
宇文憲精神雖然尚好,但落落寡歡,在席間也隻是自顧飲酒,一言不發。韋孝寬自投降獻城以來,皇帝雖然許處高官厚祿,但也一直不得重用,這讓韋孝寬如何能忍?
但他也知,他這一介降臣在大齊朝堂之上,是沒有話語權的,不提其他大臣,光是斛律光一人的針對,便足以讓他舉步維艱!酒過三杯,這位在東西魏大戰便聲名鵲起的老將乾脆擱下酒盞,在眾人瞠目之中高聲進言道“陛下有澄清宇內的誌向,臣亦有輔佐明珠的心願,臣雖然不器,但若論治軍作戰,臣尚有自信,陛下何不用臣,臣必當肝腦塗地報效陛下!”
韋孝寬宦海沉浮大半生,如果說他對往上攀爬毫無興趣的話,那純屬扯淡,前半生儘受宇文氏打壓,後來那麼快倒向楊堅,也是因為不受重視,一腔忠心全都付與東流。現在投降了齊朝,如果再這樣默默無聞下去,還不如死了乾脆!
此言一出,滿座公卿都是靜默一片,皇帝定定地望著這個周國老臣,眼底蓄著和善笑意,忽然出聲道“將軍善戰之名,朕亦常聞,隻不過將軍年紀已經不小了,還能受得住軍旅之苦嗎?”
韋孝寬是魏永平二年生人,至今已經六十五了,在這個時期,也算得上高齡。皇帝這是提醒他他已經年華不再,同樣也是鬆開一道口子,給了他一個希望,韋孝寬聞言,心下一喜,再度出言道“臣年紀雖長,但筋骨還算強健,再打上個十幾年不成問題!”
斛律光冷冷嗤笑一聲,本待要出聲譏諷,但看見皇帝嚴肅神色,還是硬生生忍下。
皇帝頷首,說道“卿昔年向周主所上的‘平齊三策’朕亦看過,誠可謂字字珠璣,若非周國國力不濟,無法施行,恐怕朕真要頭痛一番……卿之才略,周主卻隻讓卿做一個看門將,實在是可惜了。”說道此處,韋孝寬臉上也有悲戚之意,高緯頓了頓,說道
“朕的鄴城禁軍原有三大營,原為蘭陵王、安德王和廣寧王幾位王兄掌著,後來擴為五大營,有巴陵郡王為朕看著,現在王琳在淮南防備陳國,都督之位空出,將軍可願履任都督?”京畿大都督雖然名頭與實際權力不符,實際能掌控的兵馬不過一營,但也是極為顯重的職位了。
韋孝寬大喜過望,他最初的預期也不過是照舊被放到邊塞,緩緩圖謀建立功勳而已。當即拱手拜道“臣願效死!”皇帝的安排讓座中一眾原周臣子心喜,其餘臣子除了眉頭微蹙之外,倒也沒表示什麼不滿,這些都是皇帝和一些近臣商議過的事情,風聲早就出來了,也就是韋孝寬這麼個當事人還不知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