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帝業!
對高緯來說,北齊武平八年是一個複雜的年份,不管是吐穀渾的降伏,還是宇文邕的猝然退位,都讓他有應接不暇之感,而最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草原上忽然卷起的這場權力更迭。
佗缽可汗一死,其子庵邏勾結攝圖篡位,追殺法定的繼承人大邏便。攝圖勇武善戰,勢力龐大,他以迅雷之勢掃清了那些反對他的人,脅迫一眾大小可汗們站隊,不光大邏便被他逼得無法立足,連庵邏也被他架空,願意站在大邏便這邊的,隻有一個居心叵測的達頭可汗……而達頭可汗在節節敗退之中,似乎也已經支撐不住這種壓力了。漠南草原的秋天顯得格外寒冷。
艾不蓋河畔,鬱鬱蔥蔥的草地已經褪去了青色,血色的殘陽即將落下,風裡隻有濃重的灼燒和血腥之氣……就算達頭可汗自認是一個堅忍的梟雄,在目睹自己領地之內的慘狀之後,依然會忍不住蹙眉滿地都是人和戰馬的屍體,他們已經被燒得看不清原來的形狀了。
“這個部落追逐水草來到了這裡,攝圖的狼騎找到了他們。”
達頭眼神低垂,幽幽歎了一聲,這個西突厥之主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大家麵前露出這樣無力的表情了。
連日以來的戰敗,讓他心中的野心漸漸退縮,隨之升起的,是對阿史那攝圖深深的恐懼……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集結兵馬和攝圖對抗了,每一次他糾集父親的舊部氣勢洶洶而來,但每一次迎接他的都是慘敗,攝圖的狼騎成為他了揮之不去的噩夢。
他已經不止一次在想,自己遵奉大邏便為大汗和攝圖對抗到底是不是一條正確的出路?
攝圖的狼騎很強,彎刀也很鋒利,他們所到的每一處地方都會變成屍山血海。
他的領地雖然很大,麾下的勇士也很多,但和王庭比起來還是太微不足道了。
攝圖已經下了最後的通牒,要求他交出阿史那大邏便,重新臣服於東突厥王庭。
嚴峻的現實已然擺在了他的麵前戰,他也許會失去所有,如果不戰,雖然攝圖不至於殺掉他,可他自立為大汗的企圖也就將化為泡影了……據說攝圖已然掌控了王庭的話語權,等他徹底穩固了自己的位置,他就可以騰出手,真正來解決掉他。
他到底該何去何從呢?
達頭又是一歎,端坐在馬背上的身影無形又蕭索了幾分,他找來自己的親信,詢問道
“大邏便最近都在乾嘛呢?”
他現在連“大汗”這種尊稱也懶得提起了。
敦實的突厥武士以手撫在胸前,恭敬說道“大邏便帶著自己的人駐紮在河對麵,一直在和攝圖的狼騎作戰,有很多畏懼攝圖的小部落都投靠了他。不過他現在的形勢很不樂觀,攝圖的人已經圍困了他們好幾天了,幾乎都斷絕了糧草,連弓箭也所剩無幾,快撐不下去了。”
“他倒是越打越頑強,”達頭狠狠地將馬鞭敲在馬屁股上,咬牙說道“彆的也就算了,他挖老子的牆角,吸納那些小部落我也懶得去計較了,可他據說和齊人背地裡還有一腿!他以為我不知道呢,哼!他身邊最能打的老阿布這段時間去了那裡?!”
達頭可汗揮舞著手臂,大聲怒罵道“那些齊人豈是善類?齊國皇帝的對領土的野心從來就沒停止過,他招收了那麼多契丹人和奚人,說他對草原沒有企圖誰信?!他們的力量比突厥最鼎盛的時候還要強,就算攝圖也不會是他們的對手,大邏便這是在引狼入室!”
“大汗向齊國求援兵也是情有可原的嘛……光靠我們可戰勝不了攝圖。”
一個顯然沒明白達頭意思的小首領小聲說道,一臉理所當然的感覺。
達頭惡狠狠地盯著他,像是要吃了他一樣
“狗屁的情有可原,我們再怎麼和攝圖鬥,那是我們突厥自己的事情,打生打死都是一家人,可他請齊人過來乾嘛?你們忘記了幾年前在平城之下的那場慘敗嗎,齊人把青壯的戰俘全都砍斷了一根腳趾送回來,這些回來的人都成了殘廢,他們是惡狼,他們進來了,草原上就永無寧日!”
大家後知後覺也都明白了達頭的意思,人群中頓時就有一些人臉色難看起來,他們看向達頭可汗,狐疑問道“可汗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可汗想要臨陣倒戈,背棄大汗嗎?”
他們並非達頭的部下,而是大邏便的追隨者,雖然現在王庭裡坐著的是庵邏和攝圖,但做為佗缽可汗親定的下一任大汗,大邏便絕對是有正統光環加身的……一些部族寧願脫離東突厥,選擇加入達頭這一邊,大邏便的正統性幫了很大的忙。
現在大汗四麵臨敵,眼看危在旦夕,這個達頭可汗不趕緊派兵解救大汗也就算了,居然還當著眾人的麵對大汗語出不遜。
當初一意要接納大汗,幫忙奪回汗位的是你,現在見攝圖太厲害,心生畏懼、貪生怕死的還是你……這種表現無疑讓許多仰慕莫賀咄葉護的首領們看不起,從前沒見他拿大汗去請齊人做援兵的事情說事,現在他又忽然“後知後覺”了,他這分明就是故意找個借口,借機挑事!
其中一個闊麵短髯的大漢眼神不善道“齊主究竟對漠南草原有沒有企圖我不知道,就算有,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但人家確確實實是響當當的漢子,信守承諾,調了幾萬兵馬過來牽製攝圖,齊人的兵馬已經越過了陰山,這千真萬確,是做不得假的!”
“而反觀達頭可汗你,你雖然信誓旦旦說要助我們大汗討伐叛逆,卻從來不見你衝鋒在前,大汗被攝圖重重圍困,我們也遲遲不見你發兵去救,每次提起,你總是推三阻四,難道這就是你對大汗的忠誠嗎?”
達頭的眼神陡然變得凶狠起來,咬牙說道
“忠於大邏便和忠於突厥是兩碼事。”
那人徑直了當的說道“——說到底,你還不就是怕了,想退縮了!你若想投靠攝圖,大可直接就把在場的這些人直接砍了,也出兵圍困大汗就是,直接扯旗子趴在攝圖腳下做狗不是更好?為什麼惺惺作態說那麼多廢話?!……婆婆媽媽、出爾反爾,不像男人!”
“你,你說什麼?!”
達頭可汗當場發作,暴怒不已,他揚起馬鞭剛要下令處死這幾個人,卻無意間瞥見其餘那些部下們的臉色,隻見他們個個沉默不語,臉上都有猶疑之色,唯獨沒有看到主人受辱拔刃相向的烈性。達頭心裡一寒,知道無論自己此時打算如何抉擇,都沒有什麼撤退可言了。
如果說此前這些人都是出於投機心心理才站在大邏便這一邊,那麼現在,大邏便對攝圖表現出來的那種頑強和堅忍,真正讓他們中的大多數開始屈從於他……然而這隻是表麵上看起來,實際大邏便現在心裡慌的一批,是真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鏖戰已經連續數天,他這邊減員嚴重,士兵也漸無戰心。
再這樣下去,恐怕撐不到齊人的援兵到來了……大邏便巡視完一圈,整個營地都是傷員痛苦的呻吟聲,身體健全的那些則個個埋頭坐在黑暗的角落裡,連篝火也不點,靜悄悄的。大邏便知道自己這邊的軍心正在悄然瓦解,然而他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也做不了,隻能默默的看著。
“大汗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大汗隻需記住,在作戰的時候不要跑,站在大家身後就行。”大邏便不由想起老阿布臨走前的囑托,當時覺得老阿布真是可惡,難道他堂堂突厥大汗居然隻能做一個擺設嗎,就沒有難度更高一點的活?
還有他的眼神,
那種慈和之中夾雜著擔憂的眼神,
那是看待大汗的眼神嗎?!
直到真正經曆了幾次戰場,他才明白老阿布真是夠了解他的,他有多大斤兩老阿布一清二楚。如果真讓他親自帶隊去衝鋒陷陣,隻怕要不了一炷香功夫,所有人都得死翹翹,他暫時還真就隻能做一做擺設。現在,他已經把主要精力從衝陣廝殺上轉移到了安撫軍心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