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華族!
大唐神龍二年的末尾,就在百姓忙碌地置辦年貨之際,突厥悄無聲息地發動了一場殺戮之戰。借著大雪封境為掩護,突厥可汗默啜不動聲色揮兵南下,突襲沙鳴,將城圍困住。
沙鳴乃是商貿重地,溝通南北。不論草原諸部落,還是大唐的商販,都要在此做生意。於是各方約定俗成,不對此地兵戈相向。邊境數次衝突,也都未波及到沙鳴城。
哪裡想到突厥不顧草原其他部落聯盟的態度,公然揮兵入侵,像是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狼,狂野粗魯地將闖進了中原安寧的世界。
丹菲那日進入山林後,便一路向東走。深山之中有一座寺廟,香火比起沙鳴其他的廟宇不算旺,但是地處偏僻,正是個絕佳的避難所。
如今山下到處都是突厥散騎遊兵,見到漢人的村落就衝進去燒殺搶奪一番,無數百姓也拖家帶口逃進山中,投奔寺廟避難。丹菲逃進廟中,被小沙彌引到後院,同一群女眷住在一處禪房中。
悲傷與恐懼的氣氛充斥著整個屋子。女人們蜷縮著,有的瑟瑟發抖,有的在無聲啜泣。她們的家園被毀,親人失散,命運一片渺茫,不知將來該如何。
“我家漢子說,有靈武軍在,沙吒將軍定會把突厥人趕走的。”
“突厥人都將沙鳴城圍住了呢。”
“我們村子已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就算趕走了突厥奴,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就算這次把突厥人趕走了,不知何時又會來?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跟著親戚離開這鬼地方……”
丹菲安靜地坐在角落裡。入夜後山裡起了風,風聲猶如惡鬼咆哮。女人們都嚇得不敢睡,總有人在不停哭泣。丹菲耳畔總縈繞著母親臨彆前的呼喊聲,時睡時醒地過了一夜。
每一次醒來,丹菲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她覺得今日經曆的事確實就像一場荒唐的噩夢。
父親就死於兩年前的抵抗突厥遊兵的戰鬥中。她還以為父親的死,至少可以多換來幾年和平的生活,卻沒想到聲勢浩大的戰爭降臨得如此突然。
她隻是想守著母親,遠離是非,過上平靜的生活,可天總不遂人願。
突厥向大唐稱臣已這麼多年,怎麼又再兵戈相向?那突厥可汗默啜果真如傳說一般窮兵黷武,膽敢侵略大唐領土!
丹菲思緒混亂,一下想到臨彆呼喊著她的母親,一下想到一身戎裝,殺得雙目赤紅的段義雲。偶爾,眼前也掠過那個騎著紅菱遠去的不知姓名的男子。
雖然隻見過兩麵,但是憑借他義無反顧衝出城殺敵救百姓的舉措,丹菲對他有一種本能地信任。隻是紅菱是父親送丹菲的馬,卻被他借去,還不知是否有歸還之日。隻希望他好好珍惜紅菱吧。
丹菲的目光從灰蒙蒙的窗戶轉向屋裡爐中的火光,突然渾身一震,一股涼意自骨頭深處滲出。
她怎麼忘了?昨夜才做過的那個夢!
夢裡火海猶如閻羅地獄,父親指著南方,讓她去尋白鹿。
白鹿又是何意?
丹菲百思不得其解,睜著眼直到天明。
天色亮後,廟裡就有幾個男人結伴下山去打探情況。丹菲主動跟著他們一起下了山。
如今隨處都可碰見身穿裘衣、腰胯彎刀的突厥散兵。他們洗劫村落,放火燒屋,肆意砍殺著漢人。
躲避在一間屋子裡的乞丐被火熏了出來。突厥人大聲嘲笑著,將他圍在中間,用馬蹄踩踏,皮鞭抽打。那乞丐被戲耍得半死,體無完膚。最後一個突厥兵拔出彎刀,猛地砍下了那乞丐的頭顱。乞丐脖子處獻血狂噴,將血地染紅了一大片。
這不是丹菲第一次看殺人,卻依舊震撼、恐懼和憤怒。
突厥兵們轟然大笑,麵上帶著殘忍的冷酷和得意,仿佛這隻是一場輕鬆的戲耍。那砍人的突厥漢子收了刀,用突厥語大聲呼喝了幾句,眾人響應,繼而策馬而去。
丹菲躲在大樹背後,心瞬間沉如了冰封的湖底。
他們這群人晌午才返回,都紅著眼眶不住搖頭。
“突厥人還把城圍著的,段德元將軍鎮守城門。突厥散兵到處都是,燒房子,殺人。附近的鄉鎮全都空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我看此處也不是久居之地。”
方丈道“佛門聖地,那突厥人怎膽敢來犯?施主們儘管安心住下來吧。”
丹菲和其他人一樣,並未從方丈話中真的得到安慰。隻是如今冰天雪地,也無處可去,隻有在廟中苦等。
待到次日,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興奮道“開戰了!沙吒將軍和突厥開戰了!”
神龍二年末,突厥大軍入侵邊境。靈武軍大總管沙吒忠義率領八萬大軍援助沙鳴縣,同突厥軍開戰。
寺廟裡的人聽到這個消息,全都激動興奮了起來,似乎已經聽到了勝利的號角聲。
山風依舊呼嘯不止,風中隱約夾雜著戰場上的廝殺聲。丹菲極想下山去看個究竟,卻被旁人勸阻了下來。
“沙吒忠義將軍可是沙場老將,又率領著八萬人馬,將突厥奴打得落花流水不過是小事一樁!”
丹菲心想沙鳴城裡還有段將軍父子與沙吒將軍裡應外合,勝算還是很大的。她儘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要去想那個詭異的夢。
戰場的廝殺聲響了整整一日,傍晚方歇。
廟中眾人都彷徨不安。派去打探軍情的人久久沒有回來,生死不明。他們的家眷已忍不住開始哭泣。
突然砰地一聲,廟門被撞開。寒風碎雪撲麵,幾個人踉蹌著跌了進來。
女人們發出驚叫聲,家眷撲過去抱住丈夫。一股血腥氣息彌漫開來。
男人麵色如紙,渾身發抖,雙目空洞,近乎崩潰地大叫道“敗了!我們敗了!”
廟中霎時炸開鍋。
“沙吒將軍敗了……八萬人呀……沙鳴……”
“沙鳴怎麼了?”丹菲一個箭步衝過去,抓住那人的衣襟。
男人滿臉是淚,大哭道“突厥人占了沙鳴城了!”
“不可能!”丹菲聲音淒厲尖銳,“段將軍呢?”
“段將軍……”男人捶胸嚎啕起來,“段將軍殉國了……都死了……突厥人攻進城了,在放火,在殺人……”
丹菲一陣天旋地轉,跌坐在地上。身側的痛哭和叫喊猶如幻覺將她包圍。她仿佛置身冰窟之中,所有血液都凍結,連心臟都無法跳動。
“不……不可能。”丹菲呢喃,“八萬大軍,怎麼一日之間就……”
昏迷在地上的人了一聲。丹菲低頭掃了一眼,雙目倏然瞪大,失聲叫起來。
“段寧江?”
這正是男裝打扮的段寧江。她的情況糟糕到讓丹菲一時不敢認她。黑色衣服已經被血浸透,嬌小的身軀上,遍布刀槍之傷。她麵色發青,氣息微弱,隨時都有可能咽氣。
幾日前才見過的故人,今日就已垂死之態出現在眼前,讓丹菲最直觀、最深切地意識到,他們確實是戰敗了。
丹菲急忙將段寧江背到火爐邊,一邊查看她的傷,一邊問“這是段將軍之女,你們怎麼遇到她的?”
那男子道“我們遇到她時,正有幾個人追著要殺她。小娘子呼救。我們聽是女子,就殺了那幾個追兵,將她帶上山來了。”
看來是城破之際,段義雲儘力將妹子送出城。可惜突厥兵追殺不放,段寧江還是身受重傷。段寧江身上少說有七、八處上,幾處都深可見骨,血流不止。丹菲給她上藥包紮,可鮮血很快浸透了布條。
“怕是……不行了……她是你的友人吧?”給丹菲幫忙的婦人歎了一聲,起身離去。
丹菲手足冰冷,心中也明白。
實在是……傷得太重了。
突厥兵為何要追殺一個女孩?就算是知道她是段將軍之女,也沒必要花精力非置她於死地不可呀?
段義雲呢?他可是真在保衛城中百姓?那劉家人和阿娘是否能躲過這一劫?
有人碰了碰她的手指。
丹菲驚訝低頭,就見段寧江睜著渙散的雙眼。
“阿江……”丹菲強忍著眼淚,握住段寧江冰冷的手,“你沒事了。這裡很安全……”
段寧江吃力地張開唇,“阿音……衛佳音……”
丹菲搖了搖頭,“我們沒有見到她。”
段寧江吃力地搖了搖頭,“我本和她一起逃出城。有追兵緊追著我,她怕是被嚇著了……我們本已經藏了起來,她卻奪了馬跑走,又把追兵引來了……”
丹菲頓時嗤笑,“什麼嚇著了?分明是見你被追殺,她怕被牽連,丟下你自己跑了吧?她跑就跑了,卻還連累你暴露,擺明了絲毫都沒有考慮你的處境。”
段寧江苦笑,“你總是這般犀利。”
“衛佳音此人品性,我還不了解?”丹菲冷笑,“若有她救你,你也不會傷成這樣。我看沒準她還是故意將你暴露的!”
段寧江沉默著,神色黯淡,想必心中也有數。
“我和她也不過同窗一場。她自顧逃命去了也好……沒想到最後,是由你來送我一程。”